少不更事，喜歡向大人問些奇思妙想的問題，譬如，天上除了玉皇大帝，還有什么為首主事的沒有。大人語塞，扯些天宮、月宮的老生常談，頂多說到天上有九頭鳥，可惜誰也沒見過。疑惑不解，自己推想琢磨，認(rèn)為天上的鳥兒，哪個威風(fēng)哪個就是天的主人。

老家丘陵連綿，少云寡雨時，天總是那么空曠。高飛的候鳥，過客匆匆，不屑于做天空的主人。麻雀、喜鵲、八哥、燕子，飛得低矮，嘰嘰喳喳伴著人煙，不配主宰天空。老家將老鷹叫巖鷹，可能源于老鷹常棲息于山巖。老鷹盤踞長天，翱翔蒼穹，傲視大地，赫赫威靈。鄉(xiāng)民視老鷹為害鳥猛禽，惡語相向時，**“老鴰扎（啄）咯，巖鷹巴（叼）咯”。真正冤大頭的緣由，應(yīng)該是人盡皆知的老鷹抓小雞。不管是大母雞大公雞，還是剛從蛋殼孵出沒幾天的小雞，發(fā)現(xiàn)鷹影從天空掠過，連跑帶飛，鉆進(jìn)荊棘叢里躲避。巖鷹駕臨，不宣而戰(zhàn)，雞群鳥雀且縮且退，犀利抖露這片天空領(lǐng)主的威風(fēng)。

那時還沒有普及人工孵化，農(nóng)家基本上依靠母雞自然孵崽。早春，堂客們找來一個舊籮筐，用稻草、棉墊筑個窩。將二三十只種蛋用煤油燈照了又照，溫水洗凈晾干后放進(jìn)窩里，蓋上米篩。從雞塒選定一只壯碩可靠的抱窩母雞，坐窩孵化。歷時二十多天，每天定時給母雞喂食喂水。唯恐母雞翻蛋不勻，再幫著翻動一下種蛋，讓每個蛋均勻受熱。忍耐力差的母雞窩里拉屎，要用溫水清洗種蛋。定力不夠的母雞中途打退堂鼓，火急火燎臨陣換將，自家沒有抱雞婆，費些口舌到左右鄰舍去借。剔除寡蛋和病弱夭折，孵出的一窩雞，能有七八成存活就算幸運。一只小雞瘟病或受傷不醒，趕急用手托著，劇烈晃動木門栓，或是放到地上覆上高底木腳盆，期望搖醒復(fù)活。堂客們最能體會孵雞的不易，看著抱雞婆“咯咯咯咯”帶著一群小雞覓食，仿佛應(yīng)驗雞塒上“六畜興旺”的紅紙迎春祝福貼，露出一臉的滿足。

物競天擇，生態(tài)成鏈，偏偏老天派遣巖鷹做小雞的天敵，由不得堂客們做主。每每天要近黑，雞們進(jìn)塒，堂客們都要一一清點。指不定那一天，左數(shù)右點，翅膀羽毛已經(jīng)豐滿的雞仔少了兩三只。鄰舍雞塒沒有，到雞們經(jīng)常出入覓食的地方，也找不到蛛絲馬跡。路上，堂客罵罵咧咧：“咯屋場好久 得黃鼠貍噠，怪不得晌午天上有巖鷹飛，總又是咯甲天口畜生巴走噠！過兩個月要生蛋噠，糟蹋我好些米谷?！睆垺　〖以谖輬鋈肟?，養(yǎng)的雞經(jīng)常走到離屋場遠(yuǎn)的空曠地帶，更易遭到巖鷹偷襲。有一次丟了五只雞仔，

逢人便說“可惜噠可惜噠”，淚眼婆娑。

乍暖還寒，一窩窩小雞出籠，正是巖鷹攻擊抓食的黃金季節(jié)。風(fēng)和景明，屋前屋后的溝坎緩坡、菜地，母雞領(lǐng)著小雞覓食嬉戲。母雞刨出一條蚯蚓，啄住一只飛蟲，咯咯叫著吐在地上讓小雞啄食，溫馨祥和。太陽并不刺眼，暖烘烘地透過薄云，天穹空曠明亮，東山町上空隱隱飛來兩個黑影。黑影漸漸清晰，時而振翅撲扇，并駕齊驅(qū)，時而側(cè)翅盤旋，劃出兩道弧線，向屋場靠攏。巖鷹飛行姿態(tài)與大雁、白鷺大不一樣，眼尖的人一眼認(rèn)出黑影就是巖鷹。不待巖鷹抵近，迫不及待高聲呼喊：“巖鷹巖鷹誒嘿誒嘿！巖鷹巖鷹誒嘿誒嘿！”大人小孩、婆婆媽媽像聽到指令一般走出屋，跟著齊聲喊起來。一時間，“鷹巖鷹誒嘿誒嘿”聲此起彼伏。喊聲激起條件反射，雞們警覺地側(cè)頭傾聽確認(rèn)，立刻“咯咯咯咯”驚叫著，跑到正屋雜房，鉆進(jìn)荊棘叢中。一只肥碩的花公雞，慌不擇路，一翅飛進(jìn)門前塘里，踩著水上岸，狼狽逃竄到柴火房。狗們不知就里，跟著上躥下跳，一陣一陣狂吠。平常嘰嘰喳喳不知疲倦的麻雀，也縮進(jìn)枝葉茂密的樹冠里，噤若寒蟬。兩只巖鷹，竟然將滿屋場攪得雞飛狗跳。巖鷹或許看到雞群躲避，人聲鼎沸，繞著屋場盤旋兩三圈，知趣地飛走。人們望著巖鷹的黑影消失，嘰里呱啦議論開來，慶賀小雞崽躲過一劫。待到退回屋里，雞們感覺解除了警報，驚魂未定，探頭探腦走出來，小心翼翼覓食。

“巖鷹巖鷹誒嘿誒嘿”，成為家鄉(xiāng)堂客們跟雞約定的“防空警報”，形成于哪個年代，無從考究。既然變成條件反射，這種約定應(yīng)該以千年為時間計算單元。千萬年的進(jìn)化，雞們已經(jīng)把害怕老鷹融入了基因，對警報異常敏感。我們細(xì)伢子搞惡作劇，想要逗雞玩，只需一聲“巖鷹巖鷹誒嘿誒嘿”，大雞小雞一例的“咯咯咯咯”叫起，撒腿就往旮旯里鉆。一只大公雞，起勁偷吃曬在籃盆的豆子，對老 “哦唏哦唏”置若罔聞，“嘮雞筢”驅(qū)趕不動，喊一聲“巖鷹巖鷹誒嘿誒嘿”，它們立馬跳出籃盆。谷粒如金的收割季節(jié)，隊上安排老弱病殘看守雞口田，防止社員的雞偷吃公家的谷子。遠(yuǎn)遠(yuǎn)看著一群雞啄食田邊的稻穗，追趕不及，放聲喊“巖鷹巖鷹誒嘿誒嘿”，雞們乖乖撤退，免省好多跑近驅(qū)趕的體力。賊精的幾只雞，飛過刺蓬籬笆，溜到菜園子，把菜土刨得坑坑洼洼，將青菜葉啄得稀巴爛。堂客們不用打開籬笆門，撿拾一個土塊扔過去，大呼幾聲“巖鷹巖鷹誒嘿誒嘿”，雞們驚慌失措飛出籬笆?！皫r鷹巖鷹誒嘿誒嘿”，儼然就是趕雞的神咒。

一九八零年代后，老家已經(jīng)很少見到巖鷹。老鷹抓小雞的游戲還在繼續(xù)，可惜孩童們感受不到游戲演繹的真實場景。巖鷹不見了，人們自然歸罪于生態(tài)惡化，以為巖鷹會一去不復(fù)返。近些年，鄉(xiāng)下退耕還林，漸漸還原青山綠水。城里林蔭匝道，花香四季，成群的麻雀，吵醒清晨熟睡的市民。鳥語花香，改寫國民幸福指數(shù)，麻雀帶了個好頭。巖鷹循著麻雀的飛行軌跡，回到空曠明凈的天空重做主人，應(yīng)該為期不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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