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愫|暫偷清歡
侯蘭心/文 夏至第二天,天上地下滿是云囤霧集,積水成淵。 青苔碧碧,淫雨霏霏,樹有樹的靜穆,人有人的忙碌,卻有條不紊,各自相安。 偷得一個閑暇,站在輪轉(zhuǎn)的時日外,亦覺與常日無異。一個人,一個手機(jī),一串鑰匙,穿過巷閭,走向那片幽謐的山林。 山不高,小有峻峭,略有嵯峨;樹木茂密,放肆猗郁,竭力蒼翠。阻斷視線的,是那米湯一般的霧靄煙嵐。置身其中,濕漓漓的空氣、樹叢、臺階,仿佛人也浸泡在水霧中了。林間,微風(fēng)逡巡,樹上水珠噼噼啪啪滾下,像又一場雨嘩然而落。 站在臺階上,回頭,望不全天,看不盡地,天地?zé)o涯,悠悠的早晨,無限世情蔓延開去。 老鄉(xiāng)說:你快要過生日了,突然想和你說句話。夜雨簌簌中,還是聽見心上一聲清脆,像一滴碩大的水珠滴在如鏡的水面上,開成一朵花,透明而溫潤。這世界,多么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啊,一個想起,怎不如長空凌燕,劃過眼波,留駐心上! 只是,我不過生日已多年,不是怕老,是怕塵世不留我一雙腳印,將來下落不明。 于是,在清晨,無由地隨了腳步,獨向山野。是為某種尋覓,還是為某種逃逸,竟也問心不知了。 拍了眼前的路徑發(fā)出去,旋即收到穿空而來的祝福:采擷天地靈氣,做一個神仙妹妹。 我想成仙的,卻已為人,而且是流落不堪的凡塵俗人。落花流水的積歲,就像身后的臺階,一覽無遺,卻沒有一點痕跡能神搖目奪。 遠(yuǎn)遠(yuǎn)不如走過的窄巷子、石板路,煙火得熱鬧,繁盛。 小攤子冒著騰騰的熱氣,桂花香飄,聞香而來者,比肩接踵;糖漿濡醴,亦有知味前趨的,言語里流淌著餡餅的甜香,就連小酒館里的三十年佳釀,已有杯盤相斟了。 唯我,匆匆走過,不敢回頭望。我要的軟糯,藏在霧深處,尋得,尋不得,亦無可知。 可我,終是隔三岔五要尋的。 走進(jìn)林間,平目深處,雙手合十,對著山嵐鳴泉,清風(fēng)細(xì)雨祈禱,求它們保養(yǎng)我??伤鼈兦f嚴(yán)肅穆,安然各自的囿地,默默不語。 我在隔離帶徜徉,步不出塵世羈勒?;t柳綠,聲色犬馬,路過誰,還有多少印痕? 那些殷殷切切要去的青花與附符,隨著垃圾桶里一聲悶響,已然情深了無。后來的種種齟齬,頡頏,論個誰薄情,誰寡義,還有多少意義? 氣息不通,必致水火不容,捍格不止,勞心傷神,終是貪念之害。 腳步在上行,心緒在下墜。給自己一番睥睨之后,終于攀入山林深處,一冽冽清涼,即刻洗心明目。 此刻,終于逢著了另一個自己。塵上喧囂,融入雨絲風(fēng)片,了無痕,是悅納的。 駐足欄桿處,牽過一枚裹卷的葉,對著滾動的水珠兒,左顧右盼,淺淺的光影,輕輕的笑意,內(nèi)心軟柔無比。婆娑的眼里,滿是水珠兒,晶瑩剔透的樣。 那一刻,想舞一襲水袖,吟一曲昆曲了。氤氳流轉(zhuǎn)的水汽,縹緲婉約的山林,正適合驚夢,喚醒襄王,悉知他意。任我閨閣亭臺上,癡癡顛顛,至情至性,如癡如醉。 一生終老溫柔,不羨香車寶馬,不慕神仙眷侶,只與那個氣息相通的人,拈字造句,“燈花零落酒花秾。妙語一時飛動?!币咽窍阌诹?。而白牙檀板的起落間,一唱三嘆,回蕩著的離愁別緒,綿綿情意,也不用灑淚相和了。 一張口,就是聽得見的溫軟;一揮袖,也是看得見的癡念。一顰一笑,一翹一點,都是眉間的風(fēng)情,伸手可及,舉目可望,不用費心地猜想,用心地留白。 那些說不出口的風(fēng)情,在指尖百轉(zhuǎn)千回,玲瓏瑩澈的心啊,隨即在指尖綻放成蓮。開一次,就一生不忘。 想,終歸無憑。挽起沾濕的褲腳,踩著積水的石級,還是沒有半點輕盈樣。 花樹很干凈,草葉很干凈,石級也很干凈,只有穿行其間的人,不敢說干凈。 我隔著姍姍疏疏的雨滴,想象人間江湖,也不敢說干凈。 心不干凈,無資格做神仙。 我未曾抵達(dá)過仙境,這一片雨霧包裹的山林,暫為我明心見性了吧! 清風(fēng)有情,輕手輕腳,怕?lián)u落葉上珠,不催促我爬行,卻在返回的時候,悄悄藏在袖口里,不抓自來。 細(xì)雨忠義,微濕衣衫,清清涼涼,不汗不膩,所有的妖嬈貼緊了發(fā)絲,素顏若水,眉骨如峰,這是雨塑的形,將我還回世上的模樣。 行在密林小徑上,雨落不痛,云罩不愁,無煙塵可染,只染草木味,待回去,在汪曾祺的《人間草木》里,遇幾枝月季,開在陽臺上,不讀書,不寫字,不訪友,只與一簾雨眉眼相對,留住這片林間清歡。 行到一平地,聽得鳥聲啁啾,流泉淙淙,似覺山有聲,林有色,雨有命,我呀,也有了神。 煙雨彌漫中,山下人家,星星點點,落座在蒼翠之間,格外有遠(yuǎn)意。 想那野渡無人,扁舟自搖蓑笠翁,歸向碧紗掩映的裊裊炊煙處,該是世上最美的人家了。 若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走進(jìn)這樣一戶人家,那槖槖的跫音,無以分貝可計,怕是自己也要羞得無歸處了。 或許,山水所能養(yǎng)的除了草木,也只有草木心的人了。至于人群,與之隔了萬丈紅塵,無法養(yǎng)。 我是一人走來的,可否養(yǎng)我??? 風(fēng)聲鳥語,雨絲山泉,一路引我聽,指我看,導(dǎo)我思,原是養(yǎng)著了。 心神安寧,目光隨和,那些歲月流光中的故事,散落在身后,漸行漸無。 我是懶散的,唯有山水可容了。 想來,世間繁華,不過春花秋月,桃紅柳綠;世間高雅,不過管弦絲竹,賦詩琢玉。 而我,只想在還來得及的時候,走遍心心念念的山水之地,了卻此生與山水的緣。 爾后的光陰,坐在雨簾后,泡一杯葛花茶,加三兩粒野玫瑰,半勺蜂蜜,葛花飄飄悠悠地,玫瑰舒舒緩緩,定會看見自己從另一個世界走來。 隔世的光陰啊,是清佩滿滿的美! 若興致突起,就提筆鋪箋,那幽居在心底的人兒,踏字而來,隔幾相坐,四目相對,所有的懂得都在一啜一呷間了。 夏至的第二日,我在最長的白晝里,做了最短的黑夜里最短的夢。 夢醒,雨意已歇,霧嵐已散,天空仍舊鉛灰,壓抑得慌。滿河渾濁,漿濃黏稠,分不清是水還是泥。馬路上,污穢遍地,車輛掠過,污水四濺。洗車房里,噴水管沖不掉黏著的污漬…… 我也郁結(jié)復(fù)起,鳩形鵠面了。哎,塵灰層層,遠(yuǎn)離了水木清華,還有多少顏面好看! 作者簡介: 侯蘭心,網(wǎng)名:橐泉鈞天,四川人。從事驢拉磨盤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