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
一、老時光:炕長 想來,那應(yīng)該是一個寂寞的女孩兒,或是一個懶孩子。 不愛梳洗,頭發(fā)亂蓬蓬的,成天趴在炕上,手里捧著一本書。那些書來自一個綠漆斑駁的木箱子,有的掉了皮,有的卷了角。《漁島怒潮》《苦菜花》《戰(zhàn)地紅櫻》……一路饑渴,有不認(rèn)識的字就跳過去,急著觸摸書中的大千世界。書里,有陰風(fēng)怒號的海,有長白山脈漫山遍野的野菜與山花,“金秧子,賴嘰嘰,病病秧秧活不起。還想抓個替死的,抓不著啊氣死你”……忘了是苦菜花還是山菊花,留給我印象最深的竟然是給傷員做的烙餅卷炒雞蛋,在我兒時記憶里,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期那是我美食方面的最高追求。成天捧著書不放,自然就誤了一些活兒,家務(wù)活。因為上面有兩個姐,基本上我是沒干過什么的,搖風(fēng)輪除外??磿慈肓嗣裕徽鲲埖拇蠼愫叭u風(fēng)輪,就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把大姐惹急了,會在頭上打我兩下。我自然不依,大喊,大姐打我了,把我打笨了。 一個人看家的時光,就是看書,趴在炕上看書。 姐姐們給我起了外號,叫“炕長”。 天知道我小時候為什么那么笨。跳皮筋,雙蹦,膝蓋往上就蹦不成功,總踩筋。更不用說腰以上、脖子以上了。我那么羨慕梅子她們,輕盈得像燕子一樣,腿長,腰軟,一勾,皮筋就套在腳踝處了,壓筋,挑筋,都做得利落而美感十足,盡管把皮筋升到腰、脖子,甚至高舉過頭頂。我只會“十二打鐵響丁當(dāng)”,而且扯筋的時候多過跳筋的時候。時間長了便不感興趣。玩打坨,藏貓貓。藏貓貓要好玩得多。黃昏,夜幕降臨,欺負(fù)守“家”的孩子看不清是誰。不管男孩女孩,躲在某個拐角里,互相換衣服穿。你穿我的花布衫,我穿他的藍(lán)外套,一,二,三,喊過之后一起往出沖,看“家”的孩子分辨不出誰是誰,把名字都叫反了,我們成功地占領(lǐng)了“家”…… 可是夜晚那么短,我們的白天那么長。小伙伴們把皮筋跳出了芭蕾的姿態(tài)、自由體操的難度之后,我自覺地把看家的范圍縮小到院門以內(nèi),房門以內(nèi),狹小的火炕之內(nèi),書之內(nèi)。 其實院子里的風(fēng)光更好。除了單瓣雙瓣的大煙花和細(xì)粉蓮、墻頭上的馬畬菜以外,靠近院門的半截木板墻上,掛著鄰居趙姨晾的芥菜疙瘩,我和弟弟叫它肉干。經(jīng)常偷著扯下一塊,嚼,越嚼越香。趙姨家看家的梅子在胡同里呢,跳皮筋跳得正歡。院子里還有醬缸,白布蒙著,在陽光下繼續(xù)著發(fā)酵的過程。之前,這些黃豆以方醬塊的形式,發(fā)出過難聞的味道,再在初八那天被下到缸里——據(jù)說,誰下的醬,經(jīng)誰的手,都是有說法的,不能亂碰,不然會一下子壞了味道。我的任務(wù)除了看家,還有打耙。木制的耙子上下攪動,缸底黃色的醬翻滾著,覆蓋了表層深色的醬,一股醬香就在歲月里沉淀下來。蓋醬缸的白布總是干凈的,偶爾染上盛醬時不小心淋上的醬汁,媽會勤快地洗。最怕下雨。雨來了,外面的孩子們往家里趕,趕著回去蓋醬缸,我多是從炕上爬起來往院子里趕。用一個鋁制的大號洗衣盆把醬缸扣上,不讓雨水淋進去。 但是,像有陽光就有影子一樣,之后,我的夢里總有關(guān)也關(guān)不嚴(yán)的窗子、扭曲的窗框、上不了門栓的、露著一條縫的大門,想起來,都跟它有關(guān)。一個人看家的時候,我不怕小偷,不怕丟東西,我所有恐懼都來自那東西,一種小小的生靈。對了。是它。我不愿意寫它的名字,就那兩個字,至今還能引起我深深的厭惡。它來自地下。城市自南向北,有防空洞。我家正在防空洞的上面,而且,有個出口,連著下水道。它就從那里面出來,源源不斷地給我?guī)眢@嚇。院子里,“后倒廈”廚房里,無所不在。有一次,去倉房里拿水靴,它就從高腰的水靴里,激射而出。我不知是我嚇到了它還是它成功地嚇壞了我,反正,這東西給我?guī)砩钌畹目謶帧N揖筒蝗ピ鹤?,盡管那里有美麗的花兒。不去廚房。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四面寂靜。那時候還沒讀過納蘭性德詞句里的“人靜鼠窺燈”。就是這種感覺,靜靜的,猛然發(fā)現(xiàn)有東西在窺探,冷不丁地對上了視線。甚至,狹路相逢時,當(dāng)我閉眼大叫,使勁跺腳之后,竟然,竟然,它原地不動,那恐懼從頭淋到腳,攜帶經(jīng)年。 少年看家的日子,不關(guān)門不關(guān)窗。躲在炕上,向里,躲避一切我害怕的東西,一頭扎進書中,做我的——炕長。 二、舊時光:村莊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有一段時間,母親成了給別人看家的人。 鄉(xiāng)村里的表姐去了韓國打工,一大家子人都走了,家空了下來,表姐央求母親去幫她看家。母親便去了那個離城里二十里地的村莊。 那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地方。上游的察爾森水庫放水了,水渠里便漲滿了水,繞著一戶又一戶的門口,澆著大片大片翠綠的稻田。有三條河,水量不等,一條穿村而過,兩條或逶迤、或雄渾地夾著村莊,從北向南,嘩嘩流淌。村莊的西面是大片楊樹林,繞著湍急的洮兒河。有魚塘,在楊柳樹林的中央,安然慵懶。表姐很早以前,從遙遠(yuǎn)的黑龍江嫁到內(nèi)蒙古這個朝鮮族聚居村。我從小便吃到表姐家捎來的沙果、好吃的大米,母親腌辣白菜用的都是這個村的辣椒面。 忽然村莊就沉寂下來了。 好像一夜之間壯年的人們都走了,去韓國,去沿海的韓資企業(yè),憑著語言優(yōu)勢,打工,掙錢。 留下了村莊,和村莊里老邁的哈拉伯基哈嬤妮,以及上村小學(xué)的孩子們。 母親替表姐看家,我們上班之余,又奔來跑去去照顧母親。 白天,母親和村子里的老人們聊天。用朝鮮話,聊村里的收成,聊家長里短,聊外面人們捎回來的只言片語。孩子們瘋成一團。女兒那時還小,騎著自行車,和村小學(xué)的孩子們一起把村里唯一一條水泥路騎到頭,再騎回來。不過癮,沖著道路盡頭的沙子堆沖上去,再摔倒在上面。車?yán)?,一個父母不在家的男孩子跟在后面喊:我爸爸就快回來了!我爸爸回來,給我買最好的自行車,最好的學(xué)習(xí)用品!我爸爸說,我們要去城里買樓! 夜晚的時光則寂靜得多。村子早早就熄燈了。鄉(xiāng)村的夜來得那么早。星星比城里亮,鋪滿了天。蛙鳴悠揚。母親看家,最大的恐懼是夜晚。院子大,院墻低,前后兩排房子,一個人照看不過來,而且臨道。有醉鬼,半夜拍著大門喊叫。母親應(yīng)該是害怕的。有一次不放心,我騎著自行車,馱著女兒,趕到村里已經(jīng)很晚了。有抽水機,突突地響。敲門,拍窗,母親聽不清是我們,卻一再喊;不開門!我不開門! 只有老人和孩子守護的村莊是寂寞的。大片的稻田在陽光下寂寞。聽得見啪啪抽穗的聲音。老人們是寂寞的。門口,墻角,再也聊不出新鮮的話題。孩子們的眼神充滿渴望。他們向著村莊外面眺望,盼著哪一輛班車上,下來自己衣著光鮮的,用韓國手機的母親。 有一天村莊熱鬧起來。一個留守的媳婦家門口,被另一家的媳婦堵住了。她來找自己的男人。兩個女人罵在了一起,用好聽的朝鮮話,惹來一群老人勸架。村莊的鴨和鵝都比往日興奮,它們不再踱方步,急急的拽過來,抻長了脖子聽。 母親替表姐看了兩年的家,也看守了一個村莊的寂寞。 三、慢時光:成長 對面的樓里,有一家住戶掛著大大的鏡子,正好對著我家的窗口。那戶房子沒人居住,主人用這種方式看守自己的家。 女兒大三開學(xué)之前,給我畫了一些畫,裱過做了沙發(fā)背景。居中,是素描的鹿。這幅畫,是她所有素描里面最神似的一幅,茸毛細(xì)密光亮,目光炯炯,鹿角高昂,一副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我自然明白女兒的意思,哈里波特和伏地魔斗到力竭之時,就是湖對面的一道白光里,有白鹿出現(xiàn),那是他母親的化身,是哈里波特的守護神。 哈里波特是我們母女都喜歡的書。女兒領(lǐng)著我,讀完了全套的哈里波特,我也愛上了霍格沃次的魔法,愛上了騎著掃帚滿天飛的魁地奇。還一起看金庸,我喜歡我的江湖,她喜歡桃花島的黃老邪。共同讀書的日子很快樂。忽然有一天,房子里面靜下來了,工作的外出工作,學(xué)習(xí)的海闊天空,聽得見時光刷刷走過的聲音,有點恐慌從心頭閃過。我又成了看家的人。 如今看家,早已不同于兒時的看家,也不同于母親村莊里的看家了。兒時,盡管窗子插銷插不上,大門關(guān)不嚴(yán),一家?guī)卓谌藬D在一起,夢境安然?,F(xiàn)在呢,防盜門,防盜網(wǎng),森嚴(yán)壁壘,家門一鎖,一把鑰匙就把家?guī)г谏砩稀N倚r候害怕的小生靈已難得一見,依然有不安,四壁空空之外,有另一些窺探,比如地溝油、霧霾,各種擔(dān)心,憂患,探頭探腦,無孔不入。 家人在外的日子,看家更像是一種守護,一種等待。不知道我在看家,還是家在看我。 窗子上系著孩兒爹拴在窗上的兩只小葫蘆。嘴上說不迷信,他也用某種方式來對抗對面的鏡子,來守護男主人不在的家。 墻上,女兒的素描像守護神一樣,目光炯然地看著我。 手機是絕對二十四小時開機的。父母親年邁。都說父母在,不遠(yuǎn)游。除了無奈地看著他們一路老去,我在距離父母足夠近的地方,靜靜地守護著。 然后,有一天,逛網(wǎng)的時候看見了一句話,啞然失笑。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四仁五德六讀書。怎么,讀書,還鎮(zhèn)宅? 我想起了對面樓的鏡子。 繼續(xù)讀書。讀書的日子,時光走得穩(wěn)穩(wěn)的,不疾不徐。有一天,看文友蘭艷春的文章,被觸動。她說——禪的境界就是在絕壁上懸一條藤,有時這世間存在的你認(rèn)為是最好的那些事情,都不要去依賴,而我們的靈魂一定要有一條藤去攀附,把自己的思想推崇到更高的領(lǐng)域里,肉體失去的,在靈魂里一定能再次獲得——于是知道,這世界除了家庭,親情,還有一些需要堅守的東西,比如,當(dāng)物質(zhì)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與良知和道德底線糾結(jié)的時候,比如精神高地,甚至,一個人靈魂的高遠(yuǎn)和潔凈。何嘗不是有一些最珍貴的東西,需要我們?nèi)ナ刈o,去追尋! ?請讓我用自己的方式,繼續(xù)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