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在生產(chǎn)隊的菜園勞動，因為處在那個不同尋常的年代吧，倒霉的事接踵而來。唉唉，多事之秋??！
　　 菜園擔(dān)糞的筐子爛了，我在老北嶺割了一捆藤條，計劃編一對糞籠，剛剛編了個籠底，五隊的曹娃來了，急急火火地說：“喜智哥，一群雞在你家自留地里鹐苞谷苗，我吆也沒吆走。你趕快去看看?！?br />　　 我放下手中的活兒，拍拍身上的土，立即向我家自留地跑去。
　　 自留地在村子?xùn)|頭蘆葦園背后，和村子隔著至少五百多米。是祖上留下來的一片薄田，土地改革、高級社，甚至到人民公社化以后，這片面積不足二分的沙土地一直歸我家種植，生產(chǎn)隊體制變來變?nèi)?，隊長換來換去，這塊地一直沒變，還是作為自留地劃歸我家，從父親那一代起，我家就一直耕種著。也許因為太偏僻，也許土質(zhì)含沙量太大不適宜長莊稼，別的人不愿意要，我和父親兩代人一直慘淡經(jīng)營。我們每年種兩茬，前半年洋芋，后半年玉米。收獲多也罷收獲少也罷，我們都樂在其中。
　　 十多天前，挖完了洋芋，我及時把玉米種子下進(jìn)土里，恰巧一場清風(fēng)細(xì)雨，三四天苗兒就出來了。昨天我到菜園經(jīng)過那里，站在地頭欣賞黃中帶綠的嫩芽，水蓬蓬的，嫩閃閃的，我就想象著再過幾個月玉米稈上掛滿尺巴長的棒子，我們一家就有糊湯喝了。誰知它突然就遭到了侵害！
　　 來到地頭，確實有一群雞正在啄食，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咯咯咯”叫著，把所有嫩苗兒幾乎鹐完了。昨天還綠意盎然，今天忽然露出一地的黃土。我大聲吆喝“出去！出去！”可這些雞們?nèi)徊焕砦业男袆?，仍然在我行我素，該鹐的還鹐，該吃的還吃。我順手撈起一塊土坷垃扔過去，雞們這才“嘎嘎嘎”飛出了自留地。
　　 多心疼啊，二分地的玉米苗被它們鹐得一苗不剩！
　　 人常說，秋苗趕時辰呢，耽擱一天，就可能晚收十多天，我必須立即補種，否則，這一料莊稼就打水漂了。
　　 回家去，我把情況告訴了愛人，她嘆息一聲說：“鹐了就鹐了，啥話都甭說，趕緊補種?！睈廴肆⒓磸墓薰蘩镎页鲇衩追N子，放在一只海碗里，加了點溫開水浸泡。她說：“泡一個晚上，明天就出芽了，再下個水窩子(水窩子:天氣干旱，或者為了趕時間，讓播下的種子提早發(fā)芽、趕快破土，就在用頭挖成的坑中澆一瓢水，等水沁完后，把種子撂進(jìn)去。因為墑情飽，種子就會很快發(fā)芽。出土后即使干旱，因坑內(nèi)有水分，也能保持一段時間。)，還跟得上?！?br />　　 這個晚上，我睡在菜園的炕上，想了許多：這么多年來，我惹了誰？哪一樣事情我得罪人了？沒有啊！自從下放回家，我一直老老實實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夾著尾巴活人。當(dāng)隊長，我沒有批評過任何人，每年的救濟(jì)糧我公平合理地分配下去，不偏誰不向誰，公哩公道；在菜園，我把心交給了生產(chǎn)隊，辦了好多好多對社員有利的事情，為什么這些人視而不見呢？再說，我即使某些地方做錯了事，確實得罪了人，可是，我沒得罪雞啊，跟雞沒仇啊，為什么雞也來騷擾我，跟我過不去？
　　 第二天中午，我挖窩，大兒子曾波從渠里用盆盆端水，我倆下水窩子，不到一晌工夫把玉米種子又播進(jìn)土壤中。因為種子是浸泡了的，隔了一天，嫩芽就出土了。這次，我得十分呵護(hù)，不能再出任何麻煩，否則就趕不上茬了。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正在菜園移栽萵筍，鄰家小兄弟石娃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快去看，有人把雞往你家自留地趕哩。手里拿著刺條子……”
　　 我放下手中的活兒，急急地跑向自留地?？墒?，沒見到有人把雞向我家地里趕，只聽見一個女人“放雞”的聲音響在蘆葦園背后，甚至聽見雞們“哽哽哽”的叫聲，別的什么也沒有。于是我又回到菜園，繼續(xù)我的工作。
　　 吃早飯時，我披了衣服回家，經(jīng)過自留地，偏不偏見一群雞向著自留地跑來，我趕緊折了一根蘆葦把雞趕出去，不放心它們還會再來，我給地中間插一根楊樹棍，上面掛了件破衣服，用來嚇唬雞們。雞們不懂我的良苦用心，照樣來自留地，照樣鹐嫩芽。怎么辦呢？我得想辦法啊。
　　 籌思來籌思去，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給地里噴點農(nóng)藥，因為農(nóng)藥都有一種難聞的氣味，雞們聞到氣色就會自動退出去的。于是，我背了菜園的噴霧器，給新出苗的玉米地噴了點“樂果”，誰知這樂果噴在苗與苗之間的土壤上，根本不起作用，甚至因為這種農(nóng)藥略微帶有甜絲絲的味道，即使吃到雞的胃里，也毒不死雞。這些雞根本就不理睬。反而變本加厲，越來越多。我心一橫，在一只破碗里倒了點1059，在里面拌了一把包谷糝，灑在地里。這1059可是劇毒農(nóng)藥，有一股特別難聞的氣味，雞們只要來到地邊邊，就會聞到這種氣色。唉唉，活該我倒霉，灑到地里的包谷糝不知怎地?fù)醪蛔‰u們的誘惑，還是“哽哽哽”一串兒撲進(jìn)了我家地里，它們一邊鹐玉米苗兒，一邊吃玉米糝。在我不留神的幾分鐘內(nèi)席卷而來，像蠶吃桑葉一樣風(fēng)卷殘云，霎時一片狼藉……
　　 我還沒有從頭昏腦漲中清醒過來，老二兒子曾浪就來菜園告訴我：“爸，你得是把人家的雞鬧（鬧：方言?！棒[死”，意為“毒死”。）死了？好幾個婆娘在咱家門口罵呢。還不回去看看！”
　　 我急忙鎖了庵子門，跟著二兒子回家。
　　 剛走進(jìn)巷口，就聽見會計婆娘大聲嚷嚷：“鬧死我家雞的人聽著，你不得好死！”
　　 再往前走一步，又聽見副隊長的婆娘尖著聲罵：“鬧死我家雞的人你聽著，我跟你無冤無仇，為啥要對我家雞下毒手呢？雞是六畜(六畜:泛指家畜，馬、牛、羊、雞、犬、豕。一般指家養(yǎng)的動物，)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嗎？”
　　 這話不無道理，是啊，雞不懂事，難道我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也不懂事嗎？我只好低下頭走向人群。這時，我發(fā)現(xiàn)愛人王粉娃懷里抱著娃，被一伙人包圍在中間，臉色蒼白，說話聲音有點顫抖。她說：“姨啊，嬸啊，大家都不要生氣，他回來，我好好收拾他?！?br />　　 天作孽，猶可?。蝗俗髂?，不可活。禍?zhǔn)俏胰窍碌?，咎由自取，活該！還是讓人家繼續(xù)罵吧……我繞開眾人從側(cè)旁回到家里。
　　 也許會計婆娘和副隊長婆娘罵乏了，罵累了，嘴唇麻木了，喉嚨干渴了，嗓子眼腫到一塊了，實在沒辦法再罵了，于是，一場打上門來的戰(zhàn)爭慢慢地平息下來。我的愛人也累得夠嗆，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我忙扶她坐在炕沿兒，本以為他真的要大發(fā)雷霆，要狠狠地收拾我，可她卻愛憐地瞅瞅我：“啥話都甭說，給人家賠雞?！?br />　　 我拉著她的手，檢討似地說：“都怪我，我不該給地里灑農(nóng)藥……”
　　 “不怪你，你也不用自責(zé)?！彼押⒆咏坏轿沂掷?，準(zhǔn)備做飯，同時深情地說，“你為了咱家一料莊稼，為了養(yǎng)活這七八口人，也不容易！其實，你沒有錯，我咋能怪你呢？”
　　 我的淚水從眼眶里涌了出來：啊啊，一個多么溫柔、多么會諒解人愛人啊！
　　 頓了頓，她咳噓一聲，說：“我養(yǎng)了半年的一窩雞娃，權(quán)當(dāng)沒養(yǎng)，都賠給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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