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高坡
1 出門望高坡,高坡在云端之上。高坡在我心里一直是個神秘的存在。 父親和伯伯合伙經(jīng)營一只大木船,農(nóng)閑時節(jié)拉糧包,運麥桿下洪江。四九逢遠口趕場,清早著一人將船撐到大樹腳沙石碼頭上,兩三只大船一字兒排開,架兩板寬大船板撐上沙難,等候客人。一群高坡佬穿過巍峨古樹林,朝河沙灘迤邐而來,一種古怪的畫風就在那一刻定格于我的腦海。 在我們的語境里,高坡是一個相對概念,泛指高坡上的村落。具體而言,指巖盤溪、地柳、鞏安等自然村寨。民族學家習慣論定:侗族住水邊,苗族住山上。以清水江下游酸湯苗村落而論,現(xiàn)實情形恰恰相反,酸湯苗祖先逐水而來,沿江而居。高坡人家日常說熟練侗語,從高坡延伸至高釀等地,清一色典型北侗風俗。 鞏安、地柳等高坡村寨下遠口趕場,下坡到河邊村寨碼頭坐船是捷徑。購買油鹽柴米等貨物,借船稍回,省了許多氣力。高坡人攜兒帶女趕早出門,男人挑一擔山貨,女人攜兒背女,年輕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出席盛大舞會,打著花花綠綠油紙傘、唱著嘹亮山歌浩浩蕩蕩前行,像整個村落遷徙的樣子。船客對他們像看西洋鏡,眼睛瞪得牛鈴鐺一般大。 行船多年,各家船主都有固定的船客。高坡佬漫漫過來,熟悉的船主一邊用侗話熱情招呼,一邊拉緊了船纜,不停地叮嚀小心腳下。高坡人放妥當了貨物,站在船頭摘圍巾抹汗,和船主閑話家常。年輕小伙目光盯上了打花傘款款上船的姑娘,看哪個面相甜美,哪個身材窈窕,自然還有人喜歡身寬體壯的大山姑娘。鄉(xiāng)下人有自己的審美主張,壯實女人進家能養(yǎng)崽,下地能干活,上坡能扛木,真正撐得起一個六畜興旺、香火盛熾的家。對上眼緣,平時萬般留心,或有意接觸,或找機會對山歌表達心意。家境厚實的人家,托媒人上門問訊,若對方家長答應(yīng),尋一個黃道吉日放一只籃子,找算命先生排一排生辰八字,定一個良辰吉時,安排關(guān)親客隆重迎娶。高坡姑娘從小體會爬山涉水、耕作操勞的辛苦,自然樂意嫁到江邊人家。家族伯母叔媽,半數(shù)是高坡下嫁過來,極鮮見河邊女子嫁上高坡。 春心蒙動的高坡姑娘從充滿荷爾濛火熱目光里,吸收她們所需要的魅力與光彩。待她們沿河岸迎著夕陽返家,依然撐著油紙傘,纖纖素手提著花手絹,一路踏歌而行,衣袂飄飄。滿河歌聲招來滿川的回應(yīng)。當她們鉆進蜿蜒幽長的溪溝,飛歌也飄進溪溝,隨著她們一路爬山翻蓋,鉆進蒼翠的山原叢林里去了。是夜,她們款款的身姿與靚影,攪亂了無數(shù)男孩的心思,攪亂了他們原本漣漪陣陣的春夢。 2 老輩子稱高坡佬,原帶一點貶意。舊時高坡環(huán)境艱苦、封閉,山民見識少,思想頑冥不化。從一些粗放兒歌中,仍然感受得到這種歧視。后來相互之間不斷融合,高坡佬被敷化為戲謔的成份,如同把放排人稱為放排佬、打魚郎稱為打魚佬。漸久遂為習慣,沒有任何貶意存在。于我而言,高坡佬所居之地,猶如那一片他們總要穿過的古樹林,氤氳陰冷、清涼兼神秘氣氛。臨溪的一株古樹斜刺橫亙于溪潭上,蒙生厚厚青苔,纏繞密密麻麻寄生植物和藤蔓,朝上生長的葉片植物排成排,猶如旗幟。藤蔓從橫亙樹枝上懸垂,掛著一串串白色的涼粉球,飄曳于溪潭上。涼粉球填滿紅色蕊芯,村民拿鉤子爬樹去勾,一個個圓形涼粉球墜落下去,浮于清澈溪潭,游魚以為是美味物食,跳起來爭搶,畫風卓然生動。老人警告我們,古樹下面溪潭有一座桃源洞地府,由小鬼把門,分為十二層,每一層關(guān)押著不同層級病情和罪孽深重的病人。穿越古樹林,靈魂受驚,將被桃源洞把門壯丁抓去進桃源洞。失去靈魂的軀殼如同失去水分的草木,慢慢萎枯死去。河風勁吹,樹稍嘯嘯,穿過樹林的風帶著蕭殺之氣,草木瑟瑟,旌旗翻飛,吊藤飄蕩,仿佛小鬼歡騰地拍手追魂,我們?yōu)橹?,飛奔逃離。在樹下跌倒,掉落魂兒,老人教導(dǎo)從地上揀起三顆小石子,拿回家小心地放在枕頭底下,魂兒跟著石頭回到家,慢慢靈與肉融合。高坡佬穿過樹林鉆出來的時候,我把他們與剎氣沉沉的幽暗樹林牢牢定格在一起。不過,卻不是與妖魔鬼怪扯上關(guān)系,而是我所關(guān)注的神秘自然與活力相聯(lián)系。閃亮著自然味兒的野果,充滿誘惑力的山珍野味,時常把我貪婪的欲念引向那片遼闊的山原。 河邊人家除了魚食來得比高坡豐富,我們生存所依賴的柴草樹木食物,大多來源于高坡。高坡大森林生長著、奔跑著好吃的、好玩的,是我想象中最美好的一個所在。隨著季節(jié)變換,大森林一次又一次給我們帶來驚喜,豐富的普通物產(chǎn)亦或山珍,皆是我們貧困生活最為期盼,給生命延續(xù)增添光華的東西。春季,高坡油山上、火燒坡遍地長滿粗壯蕨菜。母親們背一只大背簍上坡,傍晚背回滿背簍的蕨菜。每家孩子拿一根板凳坐在門口擇蕨菜,掐頭去尾,粗梗喂豬,肥嫩蕨菜柴火清炒,咬破流汁,透漫出沁人心脾的自然清香。富裕人家摻幾塊肥得冒油的臘肉,將自然素味與葷菜腥味攪和,調(diào)制出天底下一等一的奇妙春味兒。春雨不期而至,郁郁蔥蔥的竹林下春筍蓬發(fā),母親翻越大山,將帶著濃濃春味的竹筍背回家。那一陣子,寨子里的人進出,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春筍或蕨菜味兒。吃不完的春筍蕨菜,或洗凈裝進壇子腌制成酸菜,或焯水曬成干菜,等到青黃不接拿出來應(yīng)付,一年的餐桌上都彌漫著春天的味道。 樅樹菌生長時節(jié),父親翻過屋背坡,沿著山路鉆進深山老林,一天下來,巴簍塞滿樅樹菌。配以時鮮清辣椒和生姜葉清炒,或和魚混煮,又軟又粑,魚的鮮味和自然清香味融合出一種極度舒適的鮮味兒,滿屋飄香,令人饞涎欲滴。有次父親上坡砍柴,碰遇一棵老朽的桐油樹長滿菌子,父親解衣將摘下的桐油樹菌包裹,掛在柴尾帶回。母親特意從谷倉揀出一節(jié)臘肉,與菌子混煮,桐油樹菌細軟嫩滑,入口即化,美妙至極,至今感覺那種味兒依然凝化于舌尖,揮之不去。我似乎再也沒有嘗到過如此美味的菌子了。父親上坡還會時不時捉到一只野雞,挖到幾只竹溜,或與人相約,鉆進深山老林攆野山羊。野山羊肉又鮮又嫩,是難得的山珍美味,每到這個時候,就是我們大快朵頤的時候,一家人坐在火塘邊,圍著撐架上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火鍋,揮汗如雨,這是何等溫馨和諧的場景啊。 拘泥于困頓生活太久,會讓人感覺麻木。當我以為生活就以木然混沌的狀態(tài)走下去時,父親又會從山里給我們帶來意外的驚喜,讓我發(fā)現(xiàn)生活依然歡樂依然色彩斑瀾。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弟弟在河里釣得一碗麻頭股,母親用茶油煎香,擺上桌,頓時滿屋飄香。母親還特意給父親倒了一杯米酒等候。我倒了一盆溫水放在門口,等候父親回家抹臉。透進屋巷的月光把光影投射到臉盆里,輕勻地搖曳,光影滟滟。父親腳步沉重踏月而歸,揚進屋的聲音滿是欣喜:寶崽,今天發(fā)財了。我一看,父親提著兩只黑乎乎肥嘟嘟又毛刺刺的東西,我以為是山耗子。父親說是竹溜,催我趕緊燒水。有山珍美味,半夜動手也不嫌晚。上陣父子兵,幾個人齊動手,褪毛洗凈,切大塊大火用茶油翻炒,茶油清香混合竹溜野味兒在鍋里滋滋地響,香味盈滿狹窄低矮的屋子。松樹柴大火燜燉,柴火松香味兒一并融入肉味。多年之后,我常?;叵敫赣H揭開黑乎乎鍋蓋的那一剎那間,濃香氣浪撲面而起,幾乎讓人產(chǎn)生炫暈的感覺,那么驚心動魄。我也常在吃到竹溜的時候想,為什么沒有了濃烈得無以復(fù)加的美味了呢?是不是美味都被歲月沖淡流失了?還是缺乏自然柴草的清香,我們再也烹飪不出山珍野味本來的味道了呢?這難道就是我們當下追捧農(nóng)家樂的理由?追捧農(nóng)家樂是不是追尋一種思念,追尋一種與自然朝夕相處而形成的心心相印,一種具有時間厚度的理解與寬容?但是,在那些充斥著青湯寡水生活味道的夏天,我多么渴望肉食啊。當滿滿一大鍋野味擺在面前,又讓我有一些兒無所適從的驚惶,我們何曾面對如此豐富美味的山珍呢?將筷子伸向滿鍋野味的一剎那間,我遲疑著,猶豫著,就像乍然面對心儀已久的女孩,我小心子兒竟然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舉止失措。小心地拈一塊肉放進嘴里,嫩滑軟糯,哧溜滑進喉嚨,舌尖上剛沾著一絲甜美味兒,極不過隱。趕緊拈一大塊足進嘴里,小小的嘴被撐滿了,感覺那么飽滿,又那么舒爽,我不得不小心咀嚼,感受肉的嫩滑味兒。第三塊,我拈了一塊骨頭肉,吸去糯嫩的肉,試探著用利牙咬開骨頭,竟然是一塊脆骨,輕輕一咬就碎了,又非常有嚼勁,極大地滿足了我饑餓的味蕾。待把骨頭咬得粑碎,我慢慢咽下喉嚨,唇齒留香。母親見我停了筷,以為我像平時省嘴待客一樣,控制欲望,謙抑自己的情緒與態(tài)度。殺雞待客,能拈什么,不能拈什么,母親事先交代清楚,拈兩小塊端到一邊吃,不能守桌子,大眼睛瞪著桌子顯得沒家教。家教!在母親嘴里似乎是一個極端嚴肅的詞,我作為老大必須以身作則,給弟妹作榜樣。母親擔心虧待了我,接連拈了幾大砣塞在我碗里。吃,展勁吃。母親第一次用大度的語氣勸我。這是我們過年吃泡湯外,第一次無拘無束享受肉食,全家人都變成了貪婪的饕餮之徒。第二天一早,鍋子里還剩一些肉,我抓了兩塊在手,邊吃邊跑向?qū)W校。高坡以豐富的美味佳肴,激發(fā)并長久地吸引著我們身體本能的沖動,令人欲罷不能。我想,只有經(jīng)歷過饑饉年歲的人,才明白食物的誘惑具有多么強大的吸引力。每每抬頭望高坡,我看到的不是山,而是遍布山林間的飛禽走獸,是能滿足味蕾的神奇美味。 3 自給自足農(nóng)耕時代,人物交通皆少,農(nóng)村孩子的零食大多是從高坡采摘野果。大自然自有其寬厚的仁德,為養(yǎng)育天地子民,將生物開花結(jié)果安排得井然有序。在萬物繁育的春季,天氣是溫暖的,草木蓬勃生長,顏色柔和艷麗,適合激發(fā)植物與動物性情勃然。春天結(jié)出的果實大多顏色鮮艷,果實飽滿多汁。沿著小徑走出村寨,路邊茂密青郁的藤蔓上,隨處黃得新奇、紅得透紫的莓類,我們稱之為三月泡、蛇泡的東西。金色小米泡這時也開花了,或許專供小米雀啄食的原因,它要到秋天才成熟,藤蔓像結(jié)滿細微的小米粒,我們貪戀它新香甜美的味道,登臨懸崖或爬上樹,將結(jié)滿小米泡的藤蔓折斷,捆成把捏在手里,邊走邊嘗。品嘗小米泡需要足夠的耐心,它浸潤肺腑的清香證明對待自然的任何耐心都有收獲,都值得期待。還有一種與小米泡一同生長,成熟的八月泡,我們稱為老鴉泡的果實,色如墨炭,黑得透亮。在陽光燦爛天氣爽朗的秋天成熟,就是不想給陰沉多雨的春天增加壓抑的色彩罷。摘小米泡時,我們也會摘老鴉泡。吃過老鴉泡,我們似乎變成滑稽調(diào)皮又有幾分小可愛的小丑,手是黑炭色的,臉是紫花色的,牙齒也染成了紫黑色。 藤蔓上的莓類果實以適應(yīng)自然的機敏延續(xù)兩三個季節(jié),茶泡、楊梅、梨子、蘋果等結(jié)果于高樹上的果實,屬于它們的時令要短暫得多,絕大多數(shù)只有一個季節(jié),也許是開花結(jié)果殊為不易,對包括人在內(nèi)的其它生物意義也不一樣,是需要向其它生物提供食物和能量,故而彌足珍貴。茶泡結(jié)果于油茶樹,楊梅多生長于高坡,河邊村寨人家很少載種,即或種植,也種植在深山果園。是不是因為河邊風大,影響楊梅開花授粉,人們不愿意種植?我們屋背后山林很少見楊梅樹,要吃野楊梅,需翻幾座高坡,鉆進高山密林。一個梅子黃熟的春季,一位伙伴邀請我們到高坡侗寨銅鑼段吃楊梅,爬上高坡,看到路坎上坎下、菜園子里、樹林里,到處都是結(jié)滿紅通通楊梅子的楊梅樹。我們仿佛來到楊梅的世界,興奮得難以自已,就(jìn)爬上樹準備大飽口福,將結(jié)滿果實的樹枝抓在手里,才發(fā)現(xiàn)看起來紅透的梅子似乎還生,酸酸甜甜,味道也不讓人滿意。我們也不挑三揀四,先滿足先前的渴望與期待,讓自己挑剔的味蕾不再流口水了。下樹后,漸次有了經(jīng)驗,觀察楊梅熟透才上樹,接連上了幾棵樹,都不讓人滿意。我們順著山路走,觀察到結(jié)籽大而紫透的梅子,才爬上樹采摘,竟然每一棵樹都不讓人滿意?;叵胍幌?,似乎前面的幾棵樹結(jié)的梅子還要熟透一些。面對眾多的梅子樹,我們遇到了選擇的難題。只是山路遙遠,我們力小,背不了多少,草草地摘滿巴簍,趁天色還早,趕緊折身歸家。 在我的印象中,楊梅都是紅色的。一次乘船,竟看見一個高坡佬挑著兩巴簍白梅。梅子玲瓏剔透,清白如玉,看著讓人口水欲滴。船客紛紛推測白楊梅與紅楊梅的區(qū)別,哪一個更好吃。諸如其它賣山貨的高坡佬一樣,你談你的,我充耳不聞。因為總不能因為船客談?wù)摚桶研列量嗫嗯罉洳烧?、挑到?zhèn)上換油鹽的山貨讓大家免費品嘗。厚道的高坡佬怕刺激人們的視覺與味蕾,會用草或青油油的楊梅樹葉,將梅子嚴嚴實實遮蓋。梅子的馨香味兒隨著梅子在籮筐里相互摩擦飄散開來,依然讓聞?wù)呶队X難受。鄉(xiāng)村出產(chǎn)的東西大部分都是賣給鎮(zhèn)上的干部或居民,鄉(xiāng)下人要買點野果回家哄孩子,得看購買了必要用品后,還有多少閑錢再計較。遇上某一個人恰好有跟屁蟲鬧著要買楊梅吃,賣主不知道能賣出什么價錢,生怕吃虧,內(nèi)心老大不情愿,禁不得旁人勸說,便按上一場價格交易,其它人看到,也趁機買一點送回家,再折轉(zhuǎn)回來坐船。打漁船上的人想吃楊梅,烏蓬船水艙里正好養(yǎng)著一只團魚什么的,高坡佬好久沒得魚吃了,嘴饞,便以貨易貨,換去幾斤。高坡佬將籮筐里的楊梅二一添作五兌出去,連趕場的腳勁都省了,懷里揣錢,籮筐里裝著換來的東西,跳下船,回頭說著大家趕場發(fā)財?shù)募Z,晃晃悠悠鉆進古樹林,返回家去,等第二場摘了楊梅或挑其它山貨再來坐船。 高坡人以豐富的物產(chǎn)變化,漸次揭開季節(jié)的神秘面紗。當高坡佬挑著擔子穿過樹林,隨著他步履如飛,籮筐里的山貨沙沙價響,傳出悅耳的律韻。我抬頭一看,山坡上泛起金黃的顏色,古樹披上一層閃亮的黃袍,落葉紛飛。原來秋天到了,板栗尖栗山核上市了,也到了山鼠松鼠積貨過冬的季節(jié),我們也要爬上高坡鉆進深山老林,從山鼠嘴里爭搶堅果。我和伙伴翻越屋背山,走到上高坡的第一個山坳。坳上有兩株百年栗樹,樹冠亭亭如蓋,遮蔽天日,整片山坡因樹蔭遮掩黃泥裸露,寸草不生,只有栗樹的葉片和早熟落下的帶刺果球。成熟的果球在樹上裂開,山風吹拂,小小圓錐形或扁圓形果實紛紛落下,在堅硬的地上彈跳如飛,宛若下一場小小冰泡雨。我們稱這種果實為“逮”,也有人稱泥栗。大伙在樹下盡情的揀,咬破果殼,露出小小白色果肉。果肉實在太小,吃半天也墊不到肚子一角,非常不過隱。對于渴望零食的我們,只能聊勝于無。為了采摘大顆的板栗尖栗,我們相約第二天往更遠的高坡爬。沿著砍伐形成的山腸小道,翻越數(shù)座高坡,我們來到一片人跡罕至的陡峭原始森林。山愈高,坡愈險,林愈深。站在山腰俯瞰,山溝幽長,深不見底,望對面山梁,高坡村寨屋宇云纏霧繞,若隱若現(xiàn),原來神秘的高坡侗寨就在云端,高坡人生活在云層之上。靜聽山歌渺涉,可觀卻難以接(jìn),更不可逾越。書本是城市孩子的讀物,山林是農(nóng)村孩子的讀物。在我們艱難的成長歷程中,父母教會了我們閱讀這本物產(chǎn)豐富的讀物,教導(dǎo)我們怎么規(guī)避風險,怎么從樹形或果實判斷樹木物種。板栗樹較低矮,冠雜駁,尖栗樹筆直生長,亭亭如蓋。眼前的密林生長著茂密的青杠樹,我們發(fā)現(xiàn)一株特別的樹木,青翠葉片中間,結(jié)滿毛茸茸的黃色果球,那就是我們要尋找的尖栗了。伐刺盤草取道,梭下半坡。我們盡量避開高大密集老蟲草(鄉(xiāng)人把老虎叫老蟲,正合《水滸傳》把老虎叫大蟲。鄉(xiāng)人把生長密集、葉寬藤長的柔軟藤類植物,叫老蟲草)形成的大蓬窠,據(jù)說老蟲特別喜歡將虎穴放在這種密不透風的蓬窠。過去,老一輩人經(jīng)常在高坡這片深山老林,發(fā)現(xiàn)老虎出沒。我們幾個毛孩子要遇上一只猛虎,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合力起來也不是老虎的菜,只怕變成老虎的菜。從小聽著老蟲的故事長大,我們對老蟲這種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動物,懷著深深的好奇,可又害怕遇上老虎。懷著極復(fù)雜的心情,我們膽顫心驚梭到尖栗樹腳。 大山遠離人間煙火,果木生長不受驚擾,自然結(jié)果沉實。樹干高而直,抬頭仰望,直抵云天。用柴刀敲擊樹干,無奈偶落幾球,掛在堅硬的芒東草上,揀回砸開,果真好肉。我們想了無數(shù)辦法,弄得滿頭大汗,果球仍然歡快的在枝頭搖曳,似在嘲笑我們無能。狠人自有狠主意,不知誰提出殺雞取卵的辦法,伐木摘果。有人猶豫,說砍樹了,來年沒有了。有人說,來一趟累得要死,誰還來這鬼地方?仔細一想,趕早出來,翻坡過蓋鉆進大森林,栗子還沒采到,正午已過,再耽擱時間,怕天黑都回不了家。果斷揮刀砍樹。趁伙伴砍樹,我和秀生往山上爬。聽到尖栗樹轟然倒下,嘩嘩山響,回頭一望,驚喜地發(fā)現(xiàn),旁邊就長著一棵夢寐以求的板栗樹。樹不高,枝丫上結(jié)滿帶刺的果球,告知下面的伙伴,他們負責采摘尖栗,我們采板栗。我和秀生不忍傷樹,努力攀爬上樹采摘。對摘不到的,砍樹枝為勾,勾彎(jìn)前采摘。裝滿了兩書包。再向上找一圈,發(fā)現(xiàn)有尖栗,樹壯且高,可望而不可及,只得放棄。呼叫下面,說已摘妥,我們爬上山坳匯合。在一片寬坦干凈處,大家把書包里的尖栗板栗倒出來,混合后按人頭分為六堆,拈鬮定堆,各自裝入書包,有點原始人采摘野果共享的味道。一路行一路各自剝食栗子,填塞饑腸轆轆的肚子?;氐郊姨煲押诒M,推開門,手掌一陣刺痛,在燈下展開,發(fā)現(xiàn)手掌上滿是黑刺,母親心疼,趕緊幫忙用針挑刺。 現(xiàn)在想來,難怪老人挑選村寨間距離,一般以五公里為最大社交活動半徑,接親交友都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五公里山路,帶孩子行走需兩個多小時,吃一頓飯,正好折返回家,滿滿一天。距離再遠,則需要過夜,極不方便。生產(chǎn)區(qū)域和采摘活動圈,考慮到需要付出體力勞動,則考慮在五公里甚至五華里半徑以內(nèi),來回行走兩三個小時,中間四五個小時的勞動時間。我們周邊村寨和耕種的田土幾乎都是按照這個半徑距離安排,表面上是自然形成,實則是一種精心的科學布局。 4 高坡人挑著漆黑木炭下到河邊,時序已是隆冬,河谷整日吹拂遒勁寒風。高坡人不覺得冷,解衣敞開胸襟,行走如飛。衣黑如炭,臉黑如炭,炭黑如墨,一同在風中歡騰跳躍。 沒有手藝的山民趁農(nóng)閑,進山將倒塌的松樹砍伐,滾下溪溝,鋸斷伐成整齊的柴火,趁天晴挑到河岸邊,堆成金黃色小山。趕場天租一條船運下遠口,賣給飯店或辦事人家,換回冬衣鹽米等家庭用度。 樵夫和賣炭翁話不多,整天埋頭做事,里面實則暗藏高人。高坡樵夫中就出了這么一位高人,姓吳,名邦建,地柳村人氏,家貧,少年好學,假期時??巢褓u換學費。他于松樹柴挑上,擱置一書卷,路途歇息,常于路坎石礅上捧卷研讀,不畏寒風,不懼涼意,得意出放聲朗讀,聲震溪谷,旁若無人。鄉(xiāng)鄰驚異,引為高人。吳邦建后官至黔東南州人民政府州長,干事精明,作風強悍,時人稱能。他同村族侄吳育化,少年聰慧,高考以天柱縣第一名考入清華大學預(yù)科,分配至凱里電信局,后辭職闖深圳,入職華為公司升遷至總裁助理,駐歐洲市場部總代表。在華為工號34號,是少數(shù)高級執(zhí)股員工,積財富巨萬?;蛟S開掛的人生自有其悲途,吳育化赴玉龍雪山旅游,因高原反應(yīng)不幸仙逝。自離開坌處中學,我與這位學長素未謀面,每每與天柱學子談及天柱中學成就,吳育化是一個繞不開的標桿,成為學子心中偶象。從我們起點開始的人生殊途來看,讀書與平臺對人生的高度具有決定意義。高坡讀書人不多,優(yōu)秀的讀書人卻不少,或許因為他們將讀書視為擺脫貧困的唯一達道。從高坡延至高釀,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被稱為文化區(qū),僅中國作協(xié)會員就有七人,書畫名家亦多,不得不稱道高坡侗家人的聰慧與毅力。 物產(chǎn)豐富又出奇人的村寨,自帶誘人光環(huán)。我走進千年神秘高坡,還是跟隨寨子的龍燈隊。分田下戶后,糧食有了富足,人們也就有了閑心組織傳統(tǒng)龍燈會。李氏龍燈會自成一家,以家族為單位組織青少年,在老年拳師指導(dǎo)下,練習手拳棍棒鐵器。經(jīng)一個冬天練習,我粗略習得幾套把式,雖然不精,勉強可以登場亮相,于是跟隨龍燈隊走村串寨。龍燈會每到一個村寨,由寨佬會或家族會組織接待。先扛龍走家串戶恭賀新年吉祥,扛龍寶者吟唱吉詞敬語,謂之賀龍。之后按人頭將龍燈客分派給各家各戶。親友將熟悉的人領(lǐng)走,其它人再分配。在杉木沖村,我和堂弟被一位中年婦女領(lǐng)回。她家人走客去了,家里只有母女倆。進家抹過熱水臉,即架鍋煮甜酒粑,是侗家第一道待客禮。吃過甜酒粑,我們出門觀賞山里風光,站在廊頭望昔時隔山可見的山領(lǐng),風光秀美,幽遠奇險。晚餐,主人以滿滿一鍋大肉招待我們,不停地熱情勸菜。夜深躺在樓上客房床上,堂弟拍著滾圓的肚皮說,我碗里堆滿了,主人家還要不停的拈,太好意了,把我脹憨了。串過幾座高坡村寨我們才知道,高坡人家傾其所有招待龍燈客。睡在木樓里,風拂紙窗,寒意襲人,床墊厚厚的稻草墊一床陳舊硬棉被,好在蓋被還新,稍為柔軟,兩個少年擠在一起,勉強能夠抵寒。走村串寨做木工活的父親說,我最怕在別人家睡,被薄夜冷,容易著涼。在高坡走過一圈,方體會到父親的難處。龍燈客在一個寨子只呆一夜,第二天一早賀過寨子,吃過早飯,便集中在寨腳一丘寬敞干田里,開始表演拳棒,觀眾圍在田埂上。客人表演兩套拳,主寨派出練過的拳手配合表演一套,客主同樂。表演到激情處,拳打得硬朗,喝彩聲四起,聲震山川。 第二年我上了初中,高坡一寨子有龍燈客回訪,李氏寨佬會熱情接待。我家也住進了一對父子龍燈客。少年和我一般大,生得機敏清秀,和我很合得來。當晚,我們便在樓上鋪了厚厚的床,擠一起睡。農(nóng)村合得來的朋友習慣打老庚,長期走動。我有和少年打老庚的心思,卻不好意思說出口,想等第二天找機會說。早晨起晚了,剛吃過早飯,少年被叫去集中,準備表演拳術(shù)去了。直到多年后,我還在想,那個曾經(jīng)和我擠過一床被子的少年,是否上了學,人生命運咋樣?可惜,那個曾經(jīng)和我投緣的少年,和其它的人與事一樣,成為一道匆匆飄過眼前的風景,就那么永遠地消失了。 在高坡走村串寨,父親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在一家給新屋上梁,父親意外摔傷,治好后仍然時不時腰酸背疼,主人家慷慨拿出一顆多年的老虎牙,讓父親酒磨,喝下。隔天恢復(fù)如常。父親感覺虎牙的好處,向主人家討好,主人家不好拒絕,免為其難地將小小虎牙贈給父親。此后,父親每逢身體不適,就以虎牙磨酒喝,屢屢見效。我雖然不太相信虎牙有此神奇功效,更多傾向父親的心理安慰作用。但是,曾經(jīng)縱橫高坡大森林霸主老蟲,僅以一顆虎牙的形式存在,實在令人心痛。每每拿著這顆小小的虎牙磨酒,一種莫名的感傷情緒就在我心底彌漫開來,抑止不住。 我們和神秘高坡的關(guān)系尚不止于此。母親從對河苗寨嫁過河來,我和弟妹民族一欄填報苗族。后來,姻緣際會,我家與高坡侗寨打上了親家,三個弟媳都來自高坡。我家下一代除了女兒,侄輩都成了侗家人。從他們民族身份的改變,見證了高坡侗寨與河邊苗家的血緣親情,及相互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由此證明,在南部高原,民族并非一種血統(tǒng),而是一種文化流變與習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