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木是夏
每說故鄉(xiāng),總有那么一棵枝繁葉茂、撐出大片大片樹蔭的老樹,生長在各人的記憶里。那是一棵盛夏的樹,風(fēng)在樹下往來,人在樹下?lián)u扇,蓬頭稚子在樹下你追我趕。晨光,最早光臨這棵樹,夕陽,最后與這棵樹道別,故鄉(xiāng)的事,好像都在樹下發(fā)生。是這棵夏天的老樹,目送一個個有夢的少年走遠(yuǎn),還是這棵夏天的老樹,默默守在原地,等待離去的背影一一歸來。 這棵樹,落到我的故鄉(xiāng),化成了一株百年梧桐。 梧桐,就在爺爺家門前的敞坪外。為人平和的爺爺,家門前時常聚上三五近鄰??釤犭y耐,這里總有濃蔭蔽日。為了有個好坐處,爺爺請人往樹下運來幾條石凳。夏夜左右鄰里納涼閑話,蚊蟲惱人,爺爺會剝下幾片梧桐蛻落的樹皮,擦火點燃,那一道幽幽的輕煙,很驅(qū)蚊。梧桐樹旁,一條羊腸小徑劃開高高低低的梯田,荷鋤的,提筐的,往來不絕。梧桐的樹蔭,漫過小徑,撐出一片綠色的天空。人們,總會在樹蔭底下停留片刻,分享田間地頭的經(jīng)驗,也交換育兒的苦樂。 盛暑難熬,爺爺?shù)奈绾罂倳谖嗤溆袄?,一把搖扇,一缸清茶。有風(fēng)來時,樹影婆娑,心已靜了半截。無風(fēng)來時,偶爾搖上幾扇,也不急不躁。好像沒有什么熱浪暑濤,是一片樹蔭帶不走的。一棵經(jīng)年梧桐,領(lǐng)著一輩輩故鄉(xiāng)的人穿過苦夏,穿過日月。 樹有四季,可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印象,為什么,它卻總是一棵夏天的樹呢?蔥郁繁茂,鋪天蓋地,烈日下,它撐向天空,就是一片青云,落在地上,就是一地比夜晚先到的"月光".想來,大概只有蔥蘢夏木,更能蔭庇一方。 春是花的舞臺,秋是風(fēng)的看臺,冬是雪的候場,只有夏,才是樹的主場。姹紫嫣紅的繁華過后,成群結(jié)隊的淺青深綠闖入大地,闖入人們的視線里。一棵夏天的樹,才被真正看見。 繁花是春,繁木是夏。 夏天的清晨,從一棵樹開始。鳥聲先從樹上升起,一聲一聲把云喚來,把朝霞喚出。風(fēng)聲,從這一棵樹冠傳到另一棵樹冠,向遠(yuǎn)處吶喊。蟬奏起下一個樂章,可它們的勇氣全都來自大樹,不信的話,走到一棵樹下,驚動一棵樹,準(zhǔn)會驚起一樹鳴蟬。樹下,也總有比晨光更早的訪客。 我家的樓下,有棵老楸樹。參天立地的模樣,比什么都永恒。它已是時間的老者,可在季節(jié)中,它恰值盛年。樹很高,風(fēng)只能沒到腰部。樹皮龜裂,都是深溝舊壑。虬枝扶搖直上,把楸葉密密匝匝扎束的云冠撐入半空。 我常常凝望這棵楸樹,一棵赤手空拳的樹。災(zāi)難與傷害,樹既無法還手,也不能掙逃,炎熱的夏天,它們卻擋在前面,任憑再狠辣的陽光,也照不透,也曬不枯。一邊與烈日對弈,一邊投下清涼。世界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不過如此。 與楸為鄰的,有薔薇,有泡桐,有香樟。夏天,薔薇的花墻已經(jīng)謝幕,現(xiàn)在是一籬綠藤。泡桐也結(jié)束熱鬧,放下燦爛,專心枝葉,它的綠蔭與日俱增。香樟更加緊實了,如果風(fēng)不能穿過一棵樹,陽光同樣不能。 一切的夏木,此時都開始變得謙虛沉著。 散文隨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