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血脈
我一直認為,故鄉(xiāng)原野上的那一條條溝渠,一口口池塘,就是故鄉(xiāng)的血脈。 清晨,東方剛露魚肚白,薄霧像少女的青衫籠罩著整個村莊。晨曦朦朧中,人們走向附近的溝溝塘塘,他們在水邊或洗菜,或浣衣,或挑水…… 水面上先是響起單調的極其細微的搗衣的木槌聲,漸次地,聲音濃重起來,“ 嘭——嘭——嘭——”。不一會工夫,吳家的毛嫂、宋家的大媽、鄧家的細妹也都提著水桶來了,于是笑聲、鬧聲響成一片。那聲音厚厚的、濕濕的、潤潤的,那是水鄉(xiāng)獨有的旋律。 男人們來到溝塘邊,將一只只水桶放下又提起,一部分水就走進了農家的水缸、灶臺和生活。炊煙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它們繞來繞去就繞到溝溝塘塘的上空,似乎在安慰因流量減少而降低了流速的它們,生怕延誤了下游。 溝塘里,扎猛子的鴨讓水必須畫圓一個個漩渦;產卵的魚逆水上行,水就慢慢送它們一程;溝邊歇息的二哥把雙腿伸進水里,它就停一會兒仔細撫摸二哥那粗糙的皮膚,還捧起沙粒輕輕按摩他那結滿老繭的腳底;路過小溝的老牛貪戀溪水的清涼,就站在水里用尾巴系住一朵朵浪花…… 溝塘兩岸,綠植隨意地生長著。青青的小草,隨風起舞,舒展著輕軟的胳膊;正直的、彎曲的、高接云天的大樹和不思進取的灌木,紛然雜陳,互相襯托。小溝里的水草,被水推著,搖著,悠閑地扭動著纖細的腰肢。偶有幾朵野花飄落水面,微波就擁著那落花,一蕩一漾,整條小溝都好似彌散著花草的馨香。 小溝里的水叮叮咚咚地流著,像多情的少女哼著婉轉美妙的歌,惹得一群群小魚細蝦在水中嬉戲追逐著,鱉歡快地爬上岸來晾曬它們的盔甲,一如隱士,晾曬古老的經書。令人忍不住停下匆忙的腳步,上前瞧瞧,湊湊熱鬧。當然,魚蝦是很害羞的。人一靠近,它們便羞羞地躲進水草中。 麻雀在溝塘邊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唱著歌,那清脆的叫聲仿佛天籟;雞歡快地在岸邊的草叢里尋找貪睡的蟲子,時不時哼叫幾聲;活潑的小燕子來往穿梭,空中不時傳來呢喃的燕語;美麗的蝴蝶扇動著五彩斑斕的翅膀在花叢里起舞,一群群小蜜蜂在辛勤地為人類釀造甜甜的蜂蜜…… 農忙季節(jié),村人搖著古老的水車,溝溝塘塘里的水便隨著水車悠揚的吱呀聲,汩汩流進農田,滋潤村莊里的萬物,支撐起小村一年的希望。稻田里的水漲漲落落,這是田野由黃而綠的呼吸;芋田里的水起起伏伏,那是芋頭苗成長的資本。 大人們在農田里忙一陣子,會在溝塘邊休息一會。屆時,他們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洗凈手,坐到樹蔭下,掏出一支煙來,點上后,一邊吸,一邊滿足地看著水中打滾的魚兒。待煙抽完,聊幾句,又繼續(xù)下田干活。溝塘邊就像是大人們在水田里征戰(zhàn)的休息室,但他們只會小憩,絕不會久留。 溝塘里深藏著我童年許多奇特的想象。在人們的傳說中,我總是相信它們與鬼息息相關,那綠墨墨的深處一定潛藏著一些鬼怪,我對此一直存在恐懼,不敢獨自踏入溝塘半步。但炎熱的夏天,我和幾個小伙伴經常去溝塘邊割草積肥,抑或為豬牛尋找糧食,累了,我走向溝塘,走進它們的身體里,水嗖地一下抱緊我,濕漉漉地貼上來,久別重逢的急切。水不深,不會游泳也沒有關系,照樣可在溝塘中玩耍,既消暑也很快樂。 溝塘安靜的時候,獨自虔誠地望著天空,訴說著自己對大地的熱愛。誰去看它,它都把對方深深地印進心里。天空疾飛的小鳥,偶爾渴了,就到溝塘邊飲口水,濯洗一下羽衣,又匆匆上路。偷偷往水里窺視的小孩,也能在水里看到一個可愛的自己。日間,藍天和白云跑到了溝塘的懷里;黃昏,所有晚霞都落進溝塘的瞳仁;晚上,星星和月亮也喜歡往溝塘的懷里鉆;到下雨時,溝塘就把心愛之物都藏匿起來。 溝塘里的水流速緩慢,它不急于帶走太多東西,而是讓掉進水里的一切,比如雪、雨水、落葉或少女的手絹,都有沉淀和重新上岸的機會。 故鄉(xiāng)是屬水的,雨水豐沛,魚蝦繁多。喜歡捕撈的人站在岸邊,一網撒下去,撈起來幾條魚,再一網下去,又撈起來幾條……故鄉(xiāng)的人際關系就像一張漁網,鄉(xiāng)親們在這樣的網中活得滋潤而歡喜,仿佛血液里也有水經過,有水的包容,也有水的溫婉。他們對人大方,不欺軟弱,為人也仗義。他們的是非觀念不是過于強烈,他們的眼里沒有壞人,有的只是那句:“ 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边@種無邊界感的信任和包容,幾乎是故鄉(xiāng)生存的密碼。 故鄉(xiāng)的溝溝塘塘豐富著人們的生活,它像一條條血脈,布在大地母親的身上,滋潤著故鄉(xiāng)富饒的土地;它是小村生命延續(xù)的源泉,支撐著土地上的兒女繁衍生息,代代生生無窮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