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鄉(xiāng)下老家曾飼養(yǎng)過一群鵝。那是由二十多只鵝組成的陣營。有一只駝背的鵝，格外惹人注目。鵝怎么能駝背呢，又不是人，顯然我這么用詞不當，不符合鵝的生理結(jié)構(gòu)，看官想必也無法想象，鵝背駝了會是怎樣的情形?？捎值拇_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它，當年不曾想過，今天才認真想那是怎么一回事，說它“駝背”，是在強調(diào)它長殘了，殘的原因又不詳，或許被同伴踩傷；又或是不小心摔倒在哪條陰溝；當然更或者是先天生成，當初蛋殼本該從內(nèi)部打破，卻意外遭外力打擊。唉，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覺得那是一只不夠幸運的鵝，其鵝生也就充滿了比同伴們多得多的嘲諷與落寞。
　　丑陋的它扭著脖頸，右背高高凸起朝前傾斜，像一個患了佝僂病或中過風(fēng)的人，個頭也被同伴遠遠落下，渾身的羽毛也不夠潔白，總而言之，它無論站立還是行走，都非異常艱難，它像一塊灰不拉嘰的拖把頭，它努力追趕同伴時，兩只腳蹼硌著沙子，帶起落葉，惹得路人一陣狂笑。就有人戲謔道：咋跟老羅鍋一個模樣似的。
　　別的大白鵝呢，步態(tài)優(yōu)雅大方如紳士，細長的脖頸，高昂的頭，橘色的喙與蹼和一身的潔白，池塘里游水時，那齊刷刷，白花花，組成美麗的扇形。
　　它，卻如此煞風(fēng)景。那年月沒有誰教過我們敬畏生命，一只蜻蜓在小孩的手里最終會身首異處，鵝的苦難我不曾想到，卻遺憾它賣不上好價錢了，毀了。
　　我常常有踢它一腳的沖動，又擔(dān)心怕它就此氣絕，所以，這“臨門一腳“也僅限于心里比劃。
　　?整個暑假二哥和我輪流趕著鵝去野地放牧。
　　那是一片農(nóng)村最常見的田野，一望無際。綠油油的花生地，長有一種草，又細又長，還嫩，是鵝們的最愛。一群鵝伸出長而扁的喙，將青草輕松截斷，飽了后的鵝脖子就變得很粗。駝背的鵝，顯得孤獨又寂寞，有時打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半天翻不起身子，更是很不爭氣的模樣。二哥說，怪不得人都說你是老羅鍋呢……
　　??羅鍋是人們對住在胡同的村醫(yī)的稱呼。他背駝得非常厲害，幾乎彎成九十度。酗酒成性，誰家看病除了藥費，必要拿酒來，村里家家戶戶的酒他幾乎喝遍。他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家每戶求他寫對聯(lián)，他從不拒絕。他給人打針像宣紙上狂草：對著病人的屁股約半米遠，瞄準，狠狠地扎上去。病人疼得呲牙咧嘴。所幸，沒出過什么醫(yī)療事故。
　　?瘦弱的村醫(yī)走過胡同乘涼的人群，人們與他打著招呼，喊他四叔，他一副不理會的模樣。斜斜的肩膀上搭了一件衣裳，酒氣蔓延的黑皮膚上綻著條條青筋。兩眼血紅；想起半米遠的針頭，仿佛對準了屁股，小孩嚇得哇哇直哭。醫(yī)生毫不理會，斜斜的，飄過去了，像一片枯樹葉子。
　　??
　　??我和二哥趕著群鵝走出家門，穿過胡同，路過鄰居門口。鄰居照舊說，誰家的鵝又出來了，瞧，歪脖子的那個怎么那么像老羅鍋？我敢說，這只鵝，給他們帶來了很多歡樂。
　　??歪脖子鵝，不知道聽沒聽不懂人語，它依舊跌跌撞撞朝前走。
　　有一回村醫(yī)斜著身子從南邊來，恰與鵝群相遇，我和二哥掩嘴而笑：太像了?。ǔ爸S別人的生理缺陷，今天想來，隱隱羞赧。）
　　??地里的草又青，又嫩。鵝從地頭這邊鉆進去，一會就溜達到了那頭。
　　??那一次意外，差點讓整個暑假的忙碌白費。
　　??那一天下午，我們兄妹倆讀小說入了迷，任由鵝們穿梭在莊稼地里。夕陽落山，才抬起頭，發(fā)覺鵝群早沒了蹤影。
　　??尋了一圈沒見，那時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現(xiàn)在想想，那仿佛是戰(zhàn)友，伙伴，在的時候，很煩，為了填它們永遠不飽的胃，誤了我們多少快樂！但真丟了，心里的空，是無法言語形容的；更何況，那是我們下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
　　?附近找了幾遍都沒有，兩個人眼淚都流出來了。
　　??幸運的是，那個晚上，有村民敲開我家的門，他身后一群鵝，不住的用喙啄著地面。他說，他是在澆菜的池塘那邊看到的，因為那只歪脖子的，他認識是我們家的，所以急忙給送過來。
　　??原來，鵝，是從村東邊沿著小河，一路游到村西的。不是那只駝背，或許，鵝們集體消失了。
　　??家人們說，多不容易啊，多虧了這個記號。
　　秋天來了。母親將二十四只大白鵝賣了。據(jù)說，那只真的沒有賣幾塊錢，算是添頭了。
　　后來，我和二哥還會經(jīng)常說起那只鵝，談?wù)撝某舐?，它的走路姿態(tài)，連同那年讀過的小說……它帶來的話題可真多，那次不經(jīng)意因它的存在而成就的“英雄壯舉”，給我們家免了一個損失，這不就是英雄么。
　　村醫(yī)的背越來越駝，最終死在酗酒成性。索要酒錢的人上門，村醫(yī)老婆說：去東嶺跟死鬼要去吧。來人驚懼的退去了。
　　村醫(yī)沒了，很長一段時間，村人有頭疼腦熱的，尋醫(yī)就很不方便，需要步行到臨村，那個女醫(yī)生我認識，雖然和氣，長得也好看，但是打針就是找不到血管，尤其是小孩，往往幾次三番打不進去，弄得小孩嚎啕大哭，大人也疲憊不堪。
　　這以后就有不少人提及村醫(yī)的各種軼事。
　　??后記：人往往膜拜權(quán)勢，禮贊勝利與輝煌。然而，那些帶著生命缺陷行走世間，真實的顯露出生之艱難的人與物，其遭遇與過往，卻有可能被銘記，因為，從那里，才有可能找到成長過程的某些苦楚，體會痛苦，因而更能讀懂某些苦難，人心與人性也才會變得更柔軟。

　　【編者按】：兩條主線交叉著鋪開，相互相成，又各自獨立，構(gòu)思很巧妙，結(jié)尾主題升華提升整篇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