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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目山中筆記》徐志摩

    情感美文2021-02-01176舉報/反饋
    天目山中筆記

      徐志摩

      佛于大眾中說我嘗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

      ——蓮華經(jīng)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fēng),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里“唱寶”的異調(diào),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過后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nèi)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kuò),卻又是內(nèi)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fù)是廓?!斑@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fù)安??;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音,深遠(yuǎn)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xiàn)象,擴(kuò)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于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黃,上綰云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xí)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么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里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zhuǎn)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臞,卻沒有失眠的倦態(tài),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經(jīng);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rèn)識字的。“那一帶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

      “這里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拔也恢馈!彼卮?。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①讀書臺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里,他們怎么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yuǎn)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

      “內(nèi)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jīng)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①昭明太子,即南朝梁武帝長子蕭統(tǒng),立為太子,未及位而卒,謚號昭明。他信佛能文,曾招聚文人學(xué)士,編集《文選》。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fēng)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并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guān),現(xiàn)在這山上茅棚里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yè)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钡珡乃林恼Z音與持重的神態(tài)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jīng)在人事上受過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nèi)里強(qiáng)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guān),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凈,他肉身的烈火?!八讟I(yè)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里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眾中說我嘗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所說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jìn)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rèn)輸,退后,收下旗幟;并且即使承認(rèn)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寧可自殺,干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rèn)。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①與愛洛綺絲②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zhuǎn)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fā)生這類思想,學(xué)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并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xué)者怎樣想法,我愿意領(lǐng)教。

     ?、賮喤迮D,未詳。

     ?、趷勐寰_絲,十二世紀(jì)時一位法國青年女子,因與她的老師阿卜略爾戀愛而導(dǎo)致一場悲劇,終而遁世。

      十五年九月

      題為《天目山中筆記》。既曰“筆記”,則不一定與山有關(guān),或許只因是在山中所記而已。不過,山也并非和本文主旨完全無干。天目是浙西名勝,山色秀雅,多奇峰竹林。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天目當(dāng)然是名山,因此與佛與禪息息相關(guān)。從作為題記的那段偈語,我們就能對本文的用意有所體察。

      劈頭一句“山中不定是清靜”:有松聲,有竹韻,有嘯風(fēng),有鳴禽——“靜是不靜的”,因為有“聲”。有“聲”,卻不是俗世的營營嗡嗡,是天然的笙簫,純粹、清亮、透澈,是天籟,不污人耳聰?shù)故谷诵膶幰膺h(yuǎn),不靜反是靜?!奥暋敝髮憽吧薄克芗暗囊磺校毫趾?,云海,日光,月光和星光,并非紛擾熙攘的百丈紅塵,故而人處其中自在而滿足。

      讀到這里我們似乎能感覺到那么一點點志摩的境界了,卻依然懷疑距離那則有“佛”和“法音”等字樣的偈文太遠(yuǎn)。直到他在對山中鐘音一番頌贊之后感嘆:“聞佛柔軟音,深遠(yuǎn)甚微妙?!辩娺@種單純的音響,是一種洗凈智靈的啟示,它包容了萬世萬物于其懷中安眠,是大音、大相,無始,亦無終,無聲,亦無色。

      本文的重心其實是寫了與佛有關(guān)的兩個人物,也就是天目山中的兩個和尚。

      由宏大微妙的鐘聲自然就聯(lián)想到了打鐘的人。鐘是晝夜不歇、片刻一次的,打鐘的和尚也已不間歇地打了十一年,連每晚打坐安神也挽著鐘槌;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痕跡或失眠的倦態(tài),倒有自在的笑意;不刻意念什么經(jīng)更或竟不識字,只知身處天目而對其他細(xì)節(jié)無所關(guān)心(志摩在這里設(shè)計了一個絕妙的問答)——這一切都使我們想起了佛陀在《經(jīng)集》中所云:“那些超越疑慮,背離苦惱,樂在涅槃,驅(qū)除貪嗔,導(dǎo)向諸天世界的人,乃是行道的勝者?!边@種“勝者”,也是“圣者”,志摩感到是他的(也是我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異樣”來的。

      無憂無歡,無智無聰,圣者證道于平常,這是志摩所能設(shè)想的佛家的最高境界,卻絕不是志摩所能企及的。志摩所能企及的(也就是自感能以身處的)是另一種和尚:他不是如前一位平常而悠遠(yuǎn)的那種,也不是冥坐苦修、鵠形鳩面的那種。他住在茅棚里,家中尚有親人竟或還曾有過妻子,至于向佛的緣由他只肯解釋說“俗業(yè)太重”;他人事上受過磨折、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禪坐和草棚尚難壓倒其肉身的烈火,是個修道者也是個活鮮鮮的人;他或許是個懺悔者,是個回頭的浪子,是佛與魔在內(nèi)心交戰(zhàn)的逃離色界的囚犯,出家僅為了情感的解脫或自我痕跡的消滅——這也許倒象志摩本人某種心境的寫照——這樣的佛徒能使志摩尤為感喟,正如臉有風(fēng)霜的婦人往往比明眸皓齒的少女更令人神授魂與一個道理。

      很難再具體考證志摩在二六年秋寫下此文時的心態(tài),恐怕也沒有這個必要。志摩一向被視為一個情感充溢、踴躍入世的詩人,這固然不錯,但此文也確實見出詩人心靈的又一層面。我們這樣說還有另外一個例證,那就是志摩在其名詩《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中對佛音梵唄的頂禮和詠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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