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玉皇山
所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都無法預(yù)先蓄謀,正如所有的愛情,都不會發(fā)生在那個反復(fù)構(gòu)想出的形象身上。玉皇山于我,就像一個不期而遇的有緣人,不動聲色地在生命里顯現(xiàn),意外地喚醒靈魂深處的一抹笑意。 與它相見,緣于一項工作,作為聯(lián)絡(luò)員,我必須在大部隊到來之前趕去踩點。那種心情就像大齡剩女前往相親,不抱什么希望,卻又隱隱地期盼著意外之喜。和所有的相親活動一樣,初見時我還帶了一個朋友和一個媒人。不同的是,這位媒人并不煽動我的好感。一路上他多次強調(diào):“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山,沒有什么特別與眾不同的景點。 ”這讓我的底線設(shè)置得非常低:只要它是一座山就行,只要山上植被茂盛就行,只要山澗清流歡躍就行……起調(diào)定得如此之低,以至于SUV緩緩駛?cè)肷絽^(qū)的時候,我被陡然而至的美景給驚艷到了。玉皇山比我預(yù)想中更為深邃、遼闊,一排排秀麗的山峰隨著婉轉(zhuǎn)的盤山路層層推進我們的視線。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舞臺,幕布一層層拉開,每層幕布后面都是新鮮、龐大的實景。朋友以他多年對我的了解為我代言:“這就是你想要找的地方。 ”這確實是我一見鐘情的風(fēng)景,盡管聽到這句話時,我正被劇烈的暈車攪得胃部翻江倒海。 玉皇山的美是含蓄的,深藏在一個個急彎、陡坡后面,可以類比典型的中國園林,進門處總有一扇精致的屏風(fēng)遮擋視線,必得款步迂回至那屏風(fēng)背面才見花影、亭臺,也必得攀越亭臺才見更遠處水流潺潺。這里沒有一覽無遺的壯闊,而當你細心地將一處處小風(fēng)景串連起來在腦海里勾勒出總體圖景時,竟會發(fā)現(xiàn)這圖景也是壯闊的。一望無際的大海和一目千里的平原對我而言過于直白,這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小精巧匯集而成的壯闊才能無比熨帖地契入我的審美。 由于還要趕往另一個城市辦事,此次玉皇山之行只停留了短短的兩個多小時,我隨大部隊重游之時,已是2016年10月22日。夏末的長紗裙換作了深秋的短大衣,湛藍的天空飄起冷雨。 玉皇山大部分區(qū)域保持著純原生態(tài),紅豆杉隨處可見,這種從第四紀冰川時期孑遺下來的稀有植物,就那么隨隨便便地佇立在田間地頭,像一個個平平常常的老村民。紅豆果正值成熟之時,一顆顆飽滿多汁的小紅果子綴滿枝丫,細細碎碎的綠葉和繁星點點的鮮紅交相輝映,明麗如少女們清脆的笑聲。我不禁慚愧起自己的多慮,居然憂心這一派天然風(fēng)光也會過季,殊不知大自然總有萬種風(fēng)情,不使人類遭受一無所獲的罪,哪怕在最幽深的冬日,也會用冰雪裝飾出震撼人心的美。只要消除過度的人為破壞,每時每刻它都能美得恰如其分。我和一位朋友站在兩棵活了三千多年的紅豆杉下聊起了生老病死的問題。擯棄所謂避諱,死亡是每個人繞不過去的命題。站在不惑之年的門檻外,我已經(jīng)送走了許多好友至親:十幾歲的、二十幾歲的、三十幾歲的……人的生命真是渺小若微塵,三千多年前破土而出的紅豆杉,仍然是一副壯年的身板,而人類的精神和肉體已經(jīng)腐壞了多少回? 如果山有性別,玉皇山應(yīng)該是女性。無論是初見時的秀峰玉立,還是再見時的眉眼低垂,她都是纖秀、潤澤的。山間植被極其豐茂,深秋時節(jié)仍然一片嫩綠,時間仿佛凝固在四五月。此行最為動人的一幕,也發(fā)生在一名女性身上。那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我們走進王家大屋時,她正新奇而熱烈地向外張望。這幢由土基和青磚混合壘砌的老屋里,長滿了近百年的苔蘚,雨絲從天井里落下來,逆著光,像一根根細細的銀線。老人頭上的白發(fā)也像天井里落下的銀線,半明半暗閃著光。有人想給她拍張照,她嬌羞地捂住了臉。這個動作激起了一片笑聲,我聽得出笑聲里的憐愛。在這老得失去了性別的年齡,還有多少人能保持少女般的羞怯?老人未必察覺得到自己的可貴,我們這些經(jīng)受過世事摔打的青年人卻全部都懂了。我們懂了,不是因為我們比她更為高明,恰恰是性格中有著更為脆弱的一面,才能更為清晰地觸摸到劫后余生的痛楚。以她八十歲的高齡,翻翻歷史書便可知所有避不開的磨難,何況她的老伴死在二十年前。二十年,獨守老屋的漫長孤獨,足夠吞沒一個人對這世界所有的友善,而她歡笑著,就像從未受過傷害。院墻前那條石板鋪就的小路,無聲無形地記錄著紛繁往事。多少年前,當她還是個大姑娘的時候,就是沿著這條石板路在一片吹吹打打中坐著花轎到來。轎簾掀開,轉(zhuǎn)眼紅顏白發(fā),她再沒有離開過這間大屋,熱熱鬧鬧的房子剩了她孑然一身。她還是美的,布滿皺紋的臉上五官端麗,可以想見十八歲時的動人風(fēng)采。我摸得到老屋里粘稠的濕霉,那是被日月漚爛的時間,她身上卻是素凈干爽,就像剛剛從一個陽光充沛的地方搬來。這陽光,是她內(nèi)心澆不滅的熾熱。 從王家大屋出來就是梯田,盤旋而下的姿勢像一只只急速下墜的蒼鷹,濃霧遮掩著片片羽翼,構(gòu)成一個影影綽綽的夢境。偶有輕風(fēng)拂過,夢境掀開一角,露出令人詫異的真實。愛好徒步的隊友沿著田間小道卷入縱深而下的風(fēng)景,紅的綠的衣衫和柔的硬的線條融在霧氣里,猶如被水洇濕的筆跡。隊友說:“山腳下的人看來,咱們就是走在一片云里,只是他們看不見人,只看見云。 ”蓄著淺水的梯田里遺留著一行行割剩的稻茬,像一個人收起了所有的心事,光亮而寒涼。此番景象雖不像驕陽下翻涌著稻浪時那樣輝煌,卻同樣令人心生向往,走進它,就像走進深夜的細語:憂郁、恍惚、孤寂,而又直指人心。我舉起相機拍下一位朋友的背影,照片上他指間夾著一支蘭州香煙,背著卡其綠雙肩包,微躬著身體,前面是濃到化不開的迷霧,狹長曲折的小路伸向虛無,他舉步朝向虛無處前行,身畔兩側(cè)綠植由濃轉(zhuǎn)淡…… 暮色漫延得極快,山間既無路燈也無星月,只有連綿不絕的黑。我們趕往住處時,四周已經(jīng)響起夜的哄鳴,那是鳥獸蟲蟻在歡唱,是風(fēng)過林梢,是雨點滴落在葉片上,是流水撞擊著石頭……拐過幾個彎道,車燈一晃照著一塊路牌,上面赫然寫著“夢蝶山莊” ,那景象就像一部世界名著中描繪過的場景,朋友說是《蝴蝶夢》 ,我說是《呼嘯山莊》 。一個陡坡上去,穿過一片竹林和幾叢芭蕉,我們下榻的地方就到了。這是一家設(shè)施完善的農(nóng)莊,大廳里擺著原木沙發(fā),房間里掛著藤條飾物,門前小橋流水,房后山林環(huán)繞。難得的是左側(cè)一小塊獼猴桃園和一大片荷塘,荷塘內(nèi)遺留著枯萎的蓮蓬和卷曲的荷葉,倒也切合《紅樓夢》中“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境。 當夜,玉皇山的雨,聽盡了我與朋友們的許多心事。離開時我才意識到這回沒有暈車,也許在無意之間,我已經(jīng)和它的山勢具有了相同的律動,就像一拍即合的朋友,毫不費力地順適了它曲里八拐的脾性。如果說第一次的匆匆一瞥,我只是對玉皇山的外形進行了確認,那么這一次,它好好地跟我談了談理想和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