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崗四記
唐時昆崗,今時阿拉爾,這斷然是兩個并不華美的稱謂。然而,在這個空氣中略帶土腥味的秋日,當(dāng)我站在塔河邊默默的凝視著它,我看見,從漢唐驛站到今時重鎮(zhèn),從大漠荒灘到草木葳蕤,它風(fēng)雨兼程,它風(fēng)塵樸樸,塔克拉瑪干的黃沙曾將它湮沒,蕭蕭的風(fēng)雨又將它沖洗。當(dāng)它抖落一身厚重的沙塵,歷史的光芒卻剎那閃耀。昆崗無聲,一越千年——題記 一、沙漠 我從不懷疑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浩博,在南疆,但凡有沙漠,那必定是它的一小部分。這真是一片遼闊的令人驚嘆的沙海,多么龐大的生物,多么先進的機械,在它面前,都渺小如蟻,都束手無策。 阿拉爾就是這樣一座棲居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城市。這座城市的植物覆蓋度讓我深深的懷疑它是否曾經(jīng)是一片荒漠。然而,當(dāng)我蹣跚在離它不遠的沙漠中,雙腳被柔軟的細沙纏繞,我又深信,人類的力量果真是強大無比。 汽車將城市無情的拋棄。沙漠以沉默迎接我們。 泛著青光的柏油路旁,高高的通信鐵塔威嚴(yán)地俯視著我們。一群城市中人雀躍而往。 沙為畫布,人為畫筆。艷麗的色彩瞬間將沙漠裝點成一幅變幻的沙畫,生機頓現(xiàn)。我穿著玫紅的衣衫,興奮的跳躍,奔走。無數(shù)的沙丘高低起伏,如深海巨浪,如江河滔滔,廣博,浩渺,仿佛將一切湮沒。 沙越來越厚重,我努力的行走,身后,兩行腳印深深淺淺,淺淺深深。但我知道,不久之后,長袖善舞的風(fēng)就會將它消磨。沙漠依然是往昔的寂寞,一千年,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我仰望天空,浮塵將要散盡,淡淡的清晰。前方一樹胡楊安靜的矗立,陽光暖暖的照耀,楊葉燦爛如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其實演繹此刻的胡楊卻是再貼切不過,雖然詩句的本意是描述嫁女的喧鬧與歡喜。 生于邊塞,向來鐘情江南,亦一直以為,沒有什么比江南青蔥溫潤的綠更安撫心扉。當(dāng)我翻過一座巨大的沙丘,站在蜿蜒的丘梁上,逶迤的黃沙如湖水蕩漾,層層疊疊直鋪天際。那又是一種如此純凈的溫柔,將心每一個角落撫摸。我捧起一掬黃沙,任指間滑落。黃沙細細,溫柔如母親親吻。陽光暖暖,四野寂靜,我聽不到風(fēng)的聲音,眼中只余沙丘無邊。 沙漠此般溫情,卻如潮水。 滄海桑田,千年以后,沙海何往。 那一日,我在沙海中迷醉。你若為沙,我為胡楊。 二、古墓 一度喜歡歷史,總覺其中蘊含重重天機,令人敬畏而又新奇。 昆崗古墓就在敬畏與好奇的交織中出現(xiàn)在我眼前。 看守古墓的是一位瘦小的男子,濃重的方言令人懵懵懂懂,好在友人七嘴八舌,也聽明白了守墓人的表達,為保護古墓原始地貌,游客須沿鋪設(shè)的小路小心行走,萬不可踩踏兩側(cè)土地,否則罰款論處。 小心翼翼的行走,小路兩側(cè)果然沒有人踩踏的痕跡,松軟的土地上雨擊打過的斑點清晰可見。 漸漸進入墓葬區(qū),時可見突起的土丘,那便是一座座遠古墳塋了。順著小路的分支走到盡頭,鐵鏈松垮的圍繞中,隆起的土丘中,一具破損的棺木靜靜地躺在陽光下。 這是一具由整棵胡楊木鑿刻而成的棺材,棺木無底,其內(nèi)空無一物。我努力的想看清棺底亡人的痕跡,卻總被鐵鏈攔阻。這實在是太過簡陋的墓葬,甚至難稱平凡。不分貴賤,不分老少,一丘黃土,一具胡楊木,沒有墓碑,沒有充滿遐想的墓志銘,甚至沒有留存底座的棺木,就這樣以麻布裹身,孤獨地躺在其中,身體與大地相連,靜靜地沉睡千年,直至被干燥的戈壁黃土烘干成一具骸骨。 在古墓展示廳,在一具纖弱的少女尸骨陳列棺前,守墓人依舊操著濃重的方言向我們解說。我細細的打量著這位據(jù)說是至少一千年前的異族女子的白骨,頭顱飽滿,高鼻瓊目,骨骼嬌小,絲毫沒有陰森之感,卻依稀可見生前秀麗。我揣測女子的死因和女子生前的故事,卻無從考證。 天空仍然呈霧色的淺藍?;腥挥行┐萄?。四下黃土干凈只有雨擊打的痕跡。當(dāng)年那般顯赫,萬千陪葬,也只不過白骨一尊,倒不如眼前這黃土一丘,無底胡楊棺一具,與大地為伍,落得個自然清凈。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三、胡楊 塔河流域胡楊大約是最常見的樹種,一直深為胡楊生命力之頑強而驚嘆,無論水邊,道旁,荒灘,甚至沙漠,與駱駝刺、紅柳相依叢生的必為胡楊。這實在是適應(yīng)性超強的樹種,見水濕生,無水旱長,任再惡劣的環(huán)境都能招枝展葉。 睡胡楊谷,這原本是一片無邊的胡楊墓地。妙思的阿拉爾人將它稱之為“睡胡楊”。如果可以,我情愿它們真的是在沉睡。 一直是愛極了植物愛極了綠色的女子,花盆中的草甚至不忍撥除。每每看見胡楊的殘骸,總有一種深深的心痛。 十年前曾至巴楚胡楊林,一度震撼于如無邊古戰(zhàn)場的枯胡楊。然而,當(dāng)我再一次走進昆崗胡楊墓地,這有著美妙名稱的睡胡楊谷,望見那龐大的睡胡楊的家族,或坐,或臥,或聳立,或扭曲,那千奇百怪的姿態(tài),那靜默如雕像的樹的尸骨,已干枯到?jīng)]有一滴眼淚的胡楊心,我依然禁不住的肅穆。 越野車在林中穿行,騰起陣陣煙塵。游人紛紛,在每一具姿態(tài)奇異的胡楊樹旁,留下多角度的影像,彩色的衣衫與灰白的樹干,生命的盎然與死亡的凋零。 仰望胡楊,你也可以任意的想像,想像成一切你能想到的物體,你也可以任意的攀附,擺出各種你認(rèn)為優(yōu)美的姿態(tài),合影,留念,它都會沉默的接受。 它是沉睡的胡楊,死而三千年不倒。 偶爾一株艱難生長的胡楊,因了缺水,葉片厚窄,以手觸及,觸感卻極佳,金黃的色澤如革質(zhì),光滑冰涼。 你給我一滴水,我還你千叢葉。胡楊之精魂。 我望見,睡胡楊谷外,新的胡楊家族蓬蓬勃勃,綠色與金色的葉片,交織成一片斑勃的樹海。 四、塔河 塔河湯湯,浩浩奔流。 這是我理想中的塔河,河水當(dāng)如詩人筆下描繪那般狂野,縱情奔騰。 這是一個秋日的清晨,沒有風(fēng)吹過,只微微有些涼意。一行人穿越濱河大道,走近塔河。 站在潮濕的河岸邊,腳下的泥土如橡皮般回彈,調(diào)皮的孩子當(dāng)作蹦床來回跳躍,興致勃勃。父母們含笑而視。 塔河就在眼前。 遙遙遠望,河床寬闊,幾幢民居在晨曦中緲然如煙。然而,不見傳說中的激流不息,唯有河水沖刷溝壑蛇行,幾縷蜿蜒的水流匯成一條彎彎的小河,河水清澈,透明如水晶,沿河岸緩緩流 淌,逶迤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