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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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陣面杖的咣當(dāng)聲，總能勾釣起我的饞。每每耳膜被這種聲音叩響，急于開咥的欲望就如同灶膛里的火苗閃閃跳躍，難以按捺。煙火蒼蒼的灶房里，隱隱而動的是母親的身影，她的巧手能把面搟成一輪柔軟而剔透的月亮。 在我的家鄉(xiāng)，女人們要是能搟上一手好面，甭提多體面了。未出嫁的閨女們，長相可以謙虛些，但是搟面的技藝一定得是引以為豪的水平。好提媒的五婆，就以此促成了許多婚事，嫁出去村里好多閨女，也娶回了不少手巧的媳婦。誰的面搟出來，要是透不出案板的木紋來，就會被貼上心不靈手不巧的標簽，這下想尋上好婆家可就難了?；⒀疚醇拗埃统砑依锵蚰赣H討教搟面的訣竅。這時候，母親儼然就成了一位導(dǎo)師，又是講解，又是示范。結(jié)果常常是：母親忙得一頭霧水，虎丫急得兩眼淚花。面呢，早已被她搟成牛舌狀，不圓整，也不勻稱，一邊薄，一邊厚。其實，我早看出她不是個靈巧人，靈巧人的手不會長成那樣：五根手指都像是拇指，粗而短，不夠修長，難分伯仲，一個個指尖小蒜頭似的，盡顯憨態(tài)，毫無靈性?！懊嬲饶敲创?，都舞弄不巧，更別提扎花刺繡的針線活了……”相不中虎丫的男人們這么一說，五婆的嘴就急出了泡，正好與那枚黑痣的位置對稱。 關(guān)中男人嗜面由來已久，嘴頭自然高。面要搟得薄、光、筋，才能合乎他們的要求。男人們常說，誰要是一輩子攤上個搟不好面的媳婦，那豈不委屈了自個兒的腸肚，還不如活一頭豬。這樣說來，父親口福不淺，當(dāng)然我也跟著沾光。母親搟面的時候，面杖就好像長在手上一樣，來回推帶，反反復(fù)復(fù)，都不會滾落。渾圓的面團像只玉兔，繞著面杖前翻后滾，幾十個回合過去，就溫順地鋪展成一輪碩大的月亮。每每其時，我的嘴巴就定格成了O型，口舌生津。看著母親用菜刀緊貼著面杖一道一道劃過去，我的嘴也開始有節(jié)奏的吸溜開了?？傊?，面咥不到嘴里，我是不會停止吸溜的，有時候會逗得母親燦燦一笑。母親切的面條寬窄拿捏得十分勻稱，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切好的面條一條條玉帶似的伏貼在案板上，就差入水下鍋了?？鄲赖氖清伬锏乃€沒有咕咚起來，呲，呲，一聲比一聲悠長，好像在故意吊人的胃口。 我吃母親的手搟面，那怕清湯白水也吃得特別香。沒有其它佐料的打攪，原汁原味的清淡里，嗅得到絲絲縷縷的麥香。那薄得透光發(fā)亮的面條一上筷子，人的腮幫子就不由得發(fā)酸。水和面粉本來是兩不相干的，可是母親心性柔婉，揉面揉得充分。水和面的分子就在她耐心的揉動中，很和諧地混作一團。母親揉好的面團會泛著白瓷一般的光亮，手摸上去滑中微潮。面揉到了，才軟熟，筋道，有勁兒。這樣的面團，再經(jīng)過她耐心細致地搟、切，味道自然純正到無法言說了。吃面條一定要挑高了吃，尤其是手搟面。一來可以刺激味蕾，二來可以鑒出搟者的手藝。母親的手藝自然沒的說，經(jīng)得起挑，多高都行。我挑過，像孫悟空吃面那樣挑過，挑得老高，面條一彈一彈的。歪起脖頸，從面尾起，一口一口地吞進去，好爽口。父親吃面會端著碗到大門外的街上去吃，那里一堆人扎在一起，各挑著各的吃。這時候，面條就成了面子，能吃出榮耀來。我有時候也會跟著去，在那里吃，面就特別的香。女人們偶爾也會在不遠處扎成堆，不過她們講斯文，不會端著碗出來吃。一邊交流搟面的技藝，一邊等待男人吃空的碗。最是隱秘的是她們的耳朵，就像雷達一樣，隨時準備撲捉風(fēng)里傳來的褒獎。一天里要是能逮上那么一半句，那感覺快活地都能飛上樹梢梢。 看著大家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挑面吃，我心里想起了虎丫，說真的，打心眼里替她著急。不過，好在人的脾性不同，口感也就各異。譬如，董二叔的筷子上就時常挑著手扯的褲帶面，褲帶一般寬，褲帶一般厚，聽他響響的嘴，就知道一定很有嚼勁兒。棍棍面，削筋面，我都見他吃過，可就是很少見他吃手搟面。原來董二嬸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搟起面來怕麻煩，三下五除二就撂下?lián){杖，拿刀開始切了。如此，有時候搟的還比扯的厚?？墒嵌逑矚g：“好的就是這股子嚼勁?！彼€說：“搟來搟去的不還是個面么，能搟出金子來？”聯(lián)社伯聽了，將筷子停在半空，把話頭直戳戳地頂了回來：“那你扯它干啥？干脆一疙瘩煮了更省事！”董二叔哽噎半天，鼓著嘴說：“你竟胡扯，我又不是豬么！”話音一落，逗得大伙一陣朗笑。瞅著董二叔的吃相，我忽而就覺著，我心里的急是多余的，五婆嘴上的泡大致也不必要的。董二嬸搟面的手藝也不高，怎么就找了董二叔這么好一個人。這么大的鎮(zhèn)子，那么多的村，怎么可能再沒有同董二叔脾性相近的人？ 當(dāng)然這些都是舊話。在當(dāng)下，無論是鄉(xiāng)村，還是城鎮(zhèn)，能把面搟成月亮的人越來越少。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日漸加快，哪里還有工夫細揉慢搟。吃面條都到賣面條的店面里去買。面店里機器轟鳴，馬達帶著軸承飛速旋轉(zhuǎn)，硬生生地將面與水?dāng)嚦蓤F、擠成片、切成條。這些面條都是先天性的急性子，它們被賣面的急匆匆地裝進塑料袋，又被買面的急匆匆地提著往家趕。在我看來，那些面條只能充饑，不能解饞，總令讓人聯(lián)想到機油味。 況且，那些賣面的商販們?yōu)榱嗣鏃l光白筋道，雜七雜八的添加劑都敢往里加，怎么能夠讓人吃得放心！不是么，有那么一段時間，大伙兒買了面條回家都用火點。想來真是令人擔(dān)心!無論如何，我是很少去光顧那些面條店的。我雖然不會搟，但我寧愿自己在家里扯面，那怕扯出像董二嬸那樣的褲帶面。想想，手搟的面為什么香？大致是因了那一絲淡淡的煙火味吧。可笑的是許多品牌的方便面，也堂而皇之地打著手搟面的旗號網(wǎng)羅天下食客。不用想，手搟只是一種噱頭，撕去它們光鮮誘人的包裝袋，再看那些曲里拐彎縮成團的面餅，早已自慚形穢了。出于獵奇，我偶爾也會買一兩包，但也僅僅是沖著“手搟”二字去的，算是賞它們個情面。 前不久，小區(qū)里新開張了一家“丫丫手搟面”。與別的面條店不同的是，他家賣的是手搟面。店主一男一女，年齡與我相仿。男的稱面收錢，女的搟面。偌大的案板足有我的國畫案子那么大，約莫一米二長的面杖，技藝嫻熟得同母親不相上下。這么大的排場我還是頭一回見。憶不清是個什么日子，只記得天上星星點點地飄著雨。盡管雨點極小，但是站久了同樣會被淋濕。由于剛開張，圖新鮮，買面的人都耐心地排起了長龍。我不為買面，只為欣賞那女人搟面的技藝。面杖在她的手里一來二去，不多時一案子面就搟好了。在她直腰的一瞬間，我驚詫地險些跌了眼鏡。驚異中，我摸下眼鏡，擦了又擦，想看個真切。怎么會是虎丫！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