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曉風(fēng)的散文
張曉風(fēng)是一位有著博大人文情懷的作家,在她的散文里到處流淌著溫情和感動。下面是美文網(wǎng)小編精心為您整理的作家張曉風(fēng)的散文,希望您喜歡! 作家張曉風(fēng)的散文一:畫睛 落了許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覺得似乎撿回了一批失落的財寶,天的藍(lán)寶石和山的綠翡翠在一夜之間又重現(xiàn)在晨窗中了。陽光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我起來,走下臺階,獨自微笑著、歡喜著。四下一個人也沒有,我就覺得自己也沒有了。天地間只有一團喜悅、一腔溫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氣,我走向田畦,就以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舉袂迎風(fēng),就覺得自己是一縷宛轉(zhuǎn)的氣流,我抬頭望天,卻又把自己誤以為明燦的陽光。我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寬廣過,恍惚中憶起一節(jié)經(jīng)文:“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蔽业谝淮文菢由钋械伢w會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熱愛起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來了。我那樣渴切地想對每一個人說聲早安。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陳,就覺得非去拜訪她不可,人在這種日子里真不該再有所安排和計劃的。在這種陽光中如果不帶有幾分醉意,凡事隨興而行,就顯得太不調(diào)和了。 轉(zhuǎn)了好幾班車,來到一條曲折的黃泥路。天晴了,路剛曬干,溫溫軟軟的,讓人感覺到大地的脈搏。一路走著,不覺到了,我站在竹籬面前,連吠門的小狗也沒有一只。門上斜掛了一把小鈴,我獨自搖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沒人了。低頭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一個極小的銅鎖——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許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想要留個紙條,卻又說不出所以造訪的目的。其實我并不那么渴望見她的。我只想消磨一個極好的太陽天,只想到鄉(xiāng)村里去看看五谷六畜怎樣欣賞這個日子。 抬頭望去,遠(yuǎn)處禾場很空闊,幾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著。頗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走向一片廣場。黃綠不勻的草在我腳下伸展著,奇怪的大石在草叢中散置著。我選了一塊比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覺得身下墊的,和身上蓋的都是灼熱的陽光。我陶醉了許久,定神環(huán)望,才發(fā)現(xiàn)這景致簡單得不可置信一—一片草場,幾塊亂石。遠(yuǎn)處惟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風(fēng)如水。沒有任何名花異草,沒有任何仕女云集。但我為什么這樣癡呆地坐呢?我是被什么吸引著呢? 我悠然地望著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時候必然也是一個久雨后的晴天,一個村野之人,在耕作之余,到禾場上去曬太陽。他的小狗在他的身邊打著滾,弄得一身的草。他酣然地躺著,傻傻地笑著,覺得沒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幸福。于是,他興奮起來,喘著氣去叩王室的門,要把這宗秘密公布出來。他萬沒有想到所有聽見的人都掩袖竊笑,從此把他當(dāng)作一個典故來打趣。 他有什么錯呢?因為他發(fā)現(xiàn)的真理太簡單嗎?但經(jīng)過這樣多個世紀(jì),他所體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氣機邊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們肯早日離開陰深黑暗的墊居,回到熱熱亮亮的光中,那該多美呢! 頭頂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葉子不多,卻都很青翠,太陽的影像從樹葉的微隙中篩了下來。暖風(fēng)過處一滿地圓圓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這樣溫柔的陽光,對于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幾遇呢? 坐在這樣的樹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對人品的觀察。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浮躁和淺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厭惡、回避。于是在深心之中,總不免暗暗地向往著一個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卻毫不刺眼。是暖熱的,卻不致灼人。什么時候我才能那樣含蘊,那樣溫柔敦厚而又那樣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為光,求你叫我成為這樣的光。” 我不禁用全心靈禱求:“不是獨步中天,造成氣焰和光芒。而是透過灰冷的心,用一腔熱忱去溫暖一切僵坐在陰濕中的人?!?/p> 漸近日午,光線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調(diào)開始變得濃重。記得讀過段成式的作品,獨愛其中一句:“坐對當(dāng)窗木,看移三面陰?!毕氩坏轿乙灿芯夘I(lǐng)略這秋靜趣,其實我所欣賞的,前人已經(jīng)欣賞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經(jīng)感受了。但是,為什么這些經(jīng)歷依舊是這么深,這么新鮮呢? 身旁有一袋點心,是我順手買來,打算送給陳的。現(xiàn)在卻成了我的午餐。一個人,在無垠的草場上,咀嚼著簡單的干糧,倒也是十分有趣。在這種景色里,不覺其餓,卻也不覺其飽。吃東西只是一種情趣,一種藝術(shù)。 我原來是帶了一本詞集子的,卻一直沒打開,總覺得直接觀賞情景,比間接的觀賞要深刻得多。飯后有些倦了,才順手翻它幾頁。不覺沉然欲睡,手里還拿著書,人已經(jīng)恍然踏入另一個境界。 等到醒來,發(fā)現(xiàn)幾只黑色瘦胚的羊,正慢慢地嚙著草,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個孩子蹺腳躺著,悠然地嚼著一根長長的青草。我拋書而起,在草場上紆回漫步。難得這些靜的下午,我的腳步聲和羊群的嚙草聲都清晰可聞?;仡^再看看那曲臂為枕的孩子,不覺有點羨慕他那種“富貴于我如浮云”的風(fēng)度了。幾只羊依舊依頭擇草,恍惚間只讓我覺得它們嚼的不止是草,而是冬天里半發(fā)的綠意,以及草場上無邊無際的陽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輝卻仍舊不減,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愛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頌朝云,有人愛戀晚霞,至于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慣受人們的鐘愛。唯有這樣平凡的下午,沒有一點彩色和光芒的時刻,常常會被人遺忘。但我卻不能自禁地喜愛并且瞻仰這份寧靜、恬淡和收斂。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嗎?叫我們?nèi)绾蜗艿猛昴??偶抬頭,只見微云掠空,斜斜地排著,像一首短詩,像一闋不規(guī)則的小令。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發(fā)出許多奇想。記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說一個人不能寫信的理由:“不是無情思,過青江,買不得天樣紙?!倍F(xiàn)在,天空的藍(lán)箋已平鋪在我頭上,我卻又苦于沒有云樣的筆。其實即使有筆如云,也不過隨寫隨抹,何嘗盡責(zé)描繪造物之奇。至于和風(fēng)動草,大概本來也想低吟幾句云的作品。只是云彩總愛反覆地更改著,叫風(fēng)聲無從傳布。如果有人學(xué)會云的速記,把天上的文章流傳幾篇到人間,卻又該多么好呢。 正在癡想之間,發(fā)現(xiàn)不但云朵的形狀變幻著,連它的顏色也奇異地轉(zhuǎn)換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著草地也有三分紅意了。不仔細(xì)分辨,就像莽原盡處燒著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時已把他的羊聚攏了,村落里炊煙裊升,他也就隱向一片暮靄中去了。 作家張曉風(fēng)的散文二:一捆柴 有一年,一位在哈佛大學(xué)任教的醫(yī)生到臺灣南部極僻遠(yuǎn)的小城去行醫(yī),他醫(yī)好了一個窮苦的山地人,沒有向他收一文錢。 那山地人回家,砍了一捆柴,走了三天的路,回到城里,把那一捆柴放在醫(yī)生腳下??尚λ恢垃F(xiàn)代的生活里,已經(jīng)幾乎沒有“燒柴”這個項目了,他的禮物和他的辛苦成了白費。 但事實卻不然,在愛里沒有什么是徒勞的。那醫(yī)生后來向人復(fù)述這故事的時候總是說: “在我行醫(yī)的生涯中,從未收過這樣貴重、昂價的禮物?!?/p> 一捆柴,只是一捆荒山中枯去的老枝,但由于感謝的至誠,使它成為記憶中不朽的川富。 作家張曉風(fēng)的散文三:秋天·秋天 滿山的牽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沖擊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勢。 陽光是耀眼的白,像錫,像許多發(fā)光的金屬。是哪個聰明的古人想起來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們喜歡木的青綠,但我們怎能不欽仰金屬的燦白。 對了,就是這燦白,閉著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蘆葦上,在滿山的的翠竹上,在滿谷的長風(fēng)里,這樣亂撲撲地壓了下來。 在我們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長,秋色就不免出場得晚些。但秋得永遠(yuǎn)不會被混淆的——這堅硬明朗的金屬季。讓我們從微涼的松風(fēng)中去認(rèn)取,讓我們從新刈的草香中去認(rèn)取。 已經(jīng)是生命中第二十五個秋天了,卻依然這樣容易激動。正如一個詩人說的。 “依然迷信著美?!?/p> 是的,到第五十個秋天來的時候,對于美,我怕是還要這樣執(zhí)迷的。 那時候,在南京,剛剛開始記得一些零碎的事,畫面里常常出現(xiàn)一片美麗的郊野,我悄悄地從大人身邊走開,獨自坐在草地上,梧桐葉子開始簌簌地落著,簌簌地落著,把許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進我的心里來了。我忽然迷亂起來,小小的心靈簡直不能承受這種興奮。我就那樣迷亂地?fù)炱鹨黄淙~。葉子是黃褐色的,彎曲的,像一只載著夢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長期著兩粒美麗的梧桐子。每起一陣風(fēng)我就在落葉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兩顆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發(fā)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聽到遙遠(yuǎn)的西風(fēng),以及風(fēng)里簌簌的落葉。我仍能看見那些載著夢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種子的希望里。 又記得小陽臺上黃昏,視線的盡處是一列古老的城墻。在暮色和秋色的雙重蒼涼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加上一陣笛音的蒼涼。我喜歡這種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歡。小舅舅曾帶著一直走到城墻的旁邊,那些斑駁的石頭,蔓生的亂草,使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長大了讀辛稼軒的詞,對于那種沉郁悲涼的意境總覺得那樣熟悉,其實我何嘗熟悉什么詞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罷了。 后來,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樹。走在街上,兩旁總夾著橘柚的芬芳。學(xué)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總覺得那就是地理課本上的十萬大山。秋天的時候,山容澄清而微黃,藍(lán)天顯得更高了。 “媛媛,”我懷著十分的敬畏問我的同伴?!澳阏f教我們美術(shù)的龔老師能不能畫下這個山?” “能,他能?!?/p> “當(dāng)然能,當(dāng)然,”她熱切在喊著,“可惜他最近打籃球把手摔壞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畫呢?!?/p> 沉默了好一會。 “是真的嗎?” “真的,當(dāng)然真的?!?/p> 我望著她,然后又望著那座山,那神圣的、美麗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蔽液鋈豢隙ǖ卣f,“他不會畫,一定不會?!?/p> 那天的辯論會后來怎樣結(jié)束,我已不記得了。而那個叫媛媛的女孩和我已經(jīng)闊別了十幾年。如果我能重見到,我仍會那樣堅持的。 沒有人會畫那樣的山,沒有人能。 媛媛,你呢?你現(xiàn)在承認(rèn)了嗎?前年我碰到一個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問她,她卻笑著說已經(jīng)記不得住過柳州沒有了。那么,她不會是你了。沒有人能忘記柳州的,沒有人能忘記那蒼郁的、沉雄的、微帶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風(fēng)盡子,那一串金屬性、有著歡樂叮當(dāng)聲的日子。終于,人長大了,會念《秋聲賦》了,也會騎在自行車上,想象著陸放翁“飽將兩耳聽秋風(fēng)”的情懷了。 秋季旅行,相片冊里照例有發(fā)光的記憶。還記得那次倦游回來,坐在游覽車上。 “你最喜歡哪一季呢?”我問芷。 “秋天?!彼唵蔚鼗卮穑劬锬哿怂忻利惖那锕?。 我忽然歡欣起來。 “我也是,啊,我們都是?!?/p> 她說了許多秋天的故事給我聽,那些山野和鄉(xiāng)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個她常在它旁邊睡覺的小池塘,以及林間說不完的果實。 車子一路走著,同學(xué)沿站下車,車廂里越來越空虛了。 “芷,”我忽然垂下頭來,“當(dāng)我們年老的時候,我們生命的同伴一個個下車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會怎樣呢?” “我會很難過?!彼鋈坏卣f。 我們在做什么呢?芷,我們只不過說了些小女孩的傻話罷了,那種深沉的、無可如何的搖落之解的。 但,不管怎樣,我們一起躲在小樹叢中念書,一起說夢話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現(xiàn)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傳教士一樣地工作著,從心里愛那些樸實的山地靈魂。今年初狄我們又見了一次面,興致仍然那樣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還沒有揭開薄薄的藍(lán)霧,櫓聲瑯然,你又繼續(xù)你山林故事了。 “有時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個人,慢慢地翻越過許多山嶺?!蹦阏f,“忽然,我停住了,發(fā)現(xiàn)四壁都是山!都是雄偉的、插天的青色!我吃驚地站著,啊,怎么會那樣美!” 我望著你,芷,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分別這樣多年了,我們都無恙,我們的夢也都無恙——那些高高的山!不屬于地平線上的夢。 而現(xiàn)在,秋在我們這里的山中已經(jīng)很濃很白了。偶然落一陣秋雨,薄寒襲人,雨后常常又現(xiàn)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種悲秋的情懷。你那兒呢?窗外也該換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樣地適合故人之情,又怎樣的適合銀銀亮亮的夢??! 隨著風(fēng),紫色的浪花翻騰,把一山的秋涼都翻到我的心上來了。我愛這樣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愛得這樣孤獨。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溫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熾熱,只是生命應(yīng)該嚴(yán)肅、應(yīng)該成熟、應(yīng)該神圣,就像秋天所給我們的一樣——然而,誰懂呢?誰知道呢?誰去欣賞深度呢? 遠(yuǎn)山在退,遙遠(yuǎn)地盤結(jié)著平靜的黛藍(lán)。而近處的木本珠蘭仍香著,(香氣真是一種權(quán)力,可以統(tǒng)轄很大片的土地。)溪小從小夾縫里奔竄出來,在原野里寫著沒有人了解的行書,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繪純凈的秋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