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聲音 選自《一本打開的書》(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那天看見約翰?列儂〔約翰?列儂(1940—1980)〕英國歌手,“披頭士”樂隊的核心。年輕時的照片,心底不由升起很多感傷。記起一條新聞中的攝像機(jī),就沿著通向列儂墓地的小路一直向前。聲音說,幾乎每一天,都會有列儂的崇拜者為他不懈的靈魂獻(xiàn)上鮮花,他們有的遠(yuǎn)道而來……這是多么悠遠(yuǎn)綿長的思念,那是因為列儂以他的歌,風(fēng)靡了年輕的美國;還因為,那一聲在黑夜中響起的槍聲,就無望地結(jié)束了列儂的時代。列儂從此成為了舊日的里程碑,而他詩意的聲音留了下來。我喜歡列儂的歌。我曾有過很多次坐在家中的椅子上,非常投入地聽他“訴說”。 于是覺出聲音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物質(zhì)。聲音就是意義,它可以帶給心靈很多感覺。特別是交響樂隊中不同樂器所發(fā)出的不同的聲響,總會給人一種感染,一種刺激,一種喝過濃咖啡后興奮不已的感覺。于是,我慢慢地非常偏愛某幾種樂器。我對它們所發(fā)出的聲音總有一種天然的感應(yīng)。我甚至認(rèn)為它們就是我的小說,我的人物。因為它們最徹底地代表了一種情緒,一種情調(diào),或者是一種情感。它們甚至代表了一個人,代表了一類人的本質(zhì),就像列儂,他代表了美國的一個狂亂而奮爭的時代。它們所給予我的感覺是不同的,但是它們都能使我感動。 在我所偏愛的這些樂器中,我最經(jīng)常聽到的是鋼琴。因為鋼琴就在我家里,那是六年前的一個嚴(yán)冬的夜晚,我為我的女兒把它買回了家。從此,它成為了我們生活中的伙伴。那時候我女兒只有五歲,但她深深地被鋼琴的聲音所迷惑。從那以后,鋼琴聲便永不休止地在我家的中廳里鳴響了起來。我熟悉那聲音,熟悉從高音到低音的每一個琴鍵。后來在很多的作品中,我總是喜歡用“陽光般地流響”這樣的文字來描述鋼琴的聲音。我在鋼琴聲中總是聽不到抑郁,我想那可能也是一種錯覺,因為我所聽到的鋼琴曲總是由我陽光般的女兒彈奏的,而她是個快樂的兒童。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女兒始終堅持著,那總是輕松而跳躍的旋律,就像她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生活。再后來,這聲音似乎成為了一種調(diào)劑,因我有時會感到生存的沉重。于是,我更加喜歡有亮麗明朗的旋律每天從我女兒靈活的手指下流淌出來,我覺得惟有這種聲音才能幫助我樂觀地直面人生。 而大提琴就不一樣了。我非常喜歡大提琴這種樂器,可能是因為我所聽到的幾次大提琴演奏都是最出色的,連演奏者的指尖都充滿了色彩,大提琴的聲音總是低沉而綿長,像幽怨而舒緩的訴說,但又總是表現(xiàn)著悲壯和輝煌。它的每一根琴弦都不那么明亮,它們被遮蓋著行走,它們是沉重的,又是虔誠的,它們很像人類中的一種有質(zhì)量也有力度的人,像曠野間彌漫著的一首憂傷的長歌。我于是把我對大提琴的認(rèn)識表現(xiàn)在了我對我小說中一個人物的解釋中。這是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曾經(jīng)擁有一切,權(quán)力和愛情,但是有一天,這一切全都失去了,只留下了大提琴。于是,他日夜沉浸在大提琴中,在大提琴的聲音中懺悔自己人生的過失。他是個深懷著罪惡感的人,便因此也是個有分量的人。他沒有親人,不尋求解脫。他就像獨自漂泊在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而在生命的盡頭他終于完成了他自己,他代表了我所能理解的大提琴的全部意義。 而喜歡長笛是因為長笛的形狀很美而它的聲音也很美。那是一種嗚咽著的悲傷,是一種朦朧的執(zhí)著,是愛,也是因愛而導(dǎo)致的怨恨和疼痛。長笛是一種指尖和舌尖的默契,但那切近地響在耳邊的卻常常是演奏者清晰而令人感動的喘息聲。于是,你仿佛看到了那個美麗的令人迷戀的演奏者。你聽著它們,會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一個很深很深很靜很靜的峽谷中。所以我喜歡在夜晚的時候在靜謐和黑暗里聽長笛曲。我還固執(zhí)地希望吹長笛的一定是個美麗的女人。因為有了這種固執(zhí),在幾年前的一次小雨中,我們把一幅很大的陳逸飛油畫《笛手》的復(fù)制品買了回家。那笛手就很美,金色的頭發(fā),而背景則是一片濃重而寧靜的黑色,就像我聽長笛曲的夜晚。從此,那幅畫與我同在。它甚至慢慢成為了我世界觀的一部分,然后,我把這世界觀又融在了我的寫作中。結(jié)果,像神秘的感應(yīng),我剛剛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天國的戀人》淡藍(lán)色的封面上,竟也有了一個暗影中美麗的吹長笛的女人。我非常喜歡這本書的封面設(shè)計。我知道在我的敏感而脆弱的心靈中,其實已經(jīng)深深地刻上了長笛的朦朧的印跡。 然后是薩克斯管。盡管薩克斯管同我的形象相去甚遠(yuǎn),但我確實非常迷戀它的聲音。我認(rèn)為那是一種自由的象征。一個黑人鄉(xiāng)村歌手。一只傷感的普魯斯①〔普魯斯〕黑人音樂,節(jié)奏緩慢,情調(diào)感傷。。搖擺著,訴說著。一種真正的放浪和伴隨著的無比深邃的柔情。也許還有歇斯底里和**,還有酗酒和艾滋病。酒吧、賭城和霓虹燈。這就是我對金色薩克斯管的全部理解。不管它在表現(xiàn)著什么,它都是單純的,而且是執(zhí)著的,是獨樹一幟與眾不同的。這是我生活以外的生活。這是我沒有親身體驗但需要理解并渴望描述的生活。我知道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他們搖搖擺擺,動蕩不定,大紅大紫,卻又慘淡人生。他們渴求生存著的美麗,又無法控制地放浪形骸〔放浪形骸〕行為放縱,不受世俗禮法的束縛。。最后,他們總是毀滅,像墜落的流星。我總是本能地認(rèn)為那些吹奏薩克斯管的人,他們越是優(yōu)秀就越會毀滅自己。這大概是一種偏見吧,而我喜歡這種偏見般的文學(xué)構(gòu)思。 于是你聽,這聲音就從四面八方匯攏了來。因為,它們來自世界的不同角落,來自大自然的不同空間,所以,它們在我的感覺中交混起來的時候,才顯得無限博大、神秘和充滿了立體感。我總是被這聲音的交響所感動所凈化。我總是力圖從中找到我所要表現(xiàn)的意義和色調(diào)。久而久之,這也就成為了我做小說的一種追求。當(dāng)然我知道,其實那是一種很難企及的境界。 (責(zé)任編輯: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