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饉
關于六十年代初那場著名的大饑饉,因為我年紀太小,記憶并不多;等我有較完整的記憶時,已經是“后饑饉年代”了。也就是說,是在那三年之后。即便如此,那種饑荒的滋味,仍然是現(xiàn)在的人所不能想像的。 那時候糧食根本不夠吃,只能用“瓜菜代”;瓜菜吃完了,就摘樹葉,刮樹皮。母親說,鬧饑荒我家還不是最厲害的。當時父親在生產隊當會計,隊干部多少也有點“私弊”,能夠暫時救救急。即便如此,我家一年仍然吃了兩囤角糠秕子??凤踝悠鋵嵟c谷糠差不多,就是糠皮帶點干癟的秕子。平時,都是喂豬的東西,誰也不肯往嘴里送。但餓得實在沒辦法了,糠秕子也得填肚子。那囤角我是見過的,圓柱體,高一米半,直徑兩米。兩囤角能夠盛多少糠秕子?想想就嚇人??凤踝邮窃鯓拥淖涛??我想不出來。 在我的記憶里,紅紅的高粱面窩頭,軟軟的,有點苦,也有點甜;谷面就差一點,不僅苦澀,還剌嗓子。母親說,有這個吃,已經是好的了。那時候,凡是能夠入口的東西,幾乎都被拿來填肚子了。我記得吃過草籽,最好的是稗子草草籽,用石磨推,與谷面差不多;把帶有一點玉米粒的玉米核上碾子軋,軋成粉狀,用來貼餅子、蒸窩頭。因為太糙,和面和不到一起,就把榆樹皮軋成“榆面”。榆面有粘合性,加入玉米核軋成的面粉里,就能和在一起了。不過說實在的,那滋味,簡直無法形容,而且吃下去,連屎都拉不下來。我自己就有過那樣的經歷:由于拉不下屎來,就使勁努,以至于將腸子都努出一截來。大人們將這種現(xiàn)象叫“掉腚”。我就經常這樣“掉腚”。每次“掉腚”的時候,母親都要將我的屁股洗凈,然后,用熱水浸過的毛巾做熱敷,慢慢的,那腸子就復了原位。 除了這些,國家也給調撥各地的物資,比如紅薯干、蓮藕、南瓜等。不過這些都不難吃,也很少;大多數(shù)都是平時人不吃的東西,比如黑豆餅、花生餅、疙瘩絲等。所謂的黑豆餅與花生餅,都是軋油后剩下的渣滓,里面不乏土與砂子,咬一口,根本合不上牙;疙瘩絲也是,蘿卜軋?zhí)鞘O碌母山z,多大火也煮不爛,就是這種東西,每頓吃起來也不下于三大海碗。攤上人口多的人家,即便這些東西也吃不飽。人們餓得實在沒有力氣,村干部就叫大家盡量少出工,沒事就蹲墻根,或在炕上就那么躺著。 人餓急了就容易生是非。果然就出事了。我倒是清楚地記得,我們生產隊的劉西勝大爺家有個兒子,個子很大,卻愛抽羊角風。有一天,終于餓得受不住,病又復發(fā)了。劉西勝大娘到公社糧站去買糧食。糧食還沒買回來,他兒子卻已經挺不住了,經過一番掙扎終于咽了氣,臨死他連娘的面都沒見到。我們這些孩子們去看熱鬧,看到他母親正買糧食回來,一進院,聽說兒子死了,將糧袋一扔,跑到屋里,抱著兒子放聲大哭。那哭的真可謂驚天動地,以至于那情景到現(xiàn)在還深刻的印在我的腦海里。 出事的,還有與我們同一生產隊的表姨家。 表姨的娘家在滄縣的蒲洼村,當年曾是當?shù)赜忻呢斨?,后來家境逐漸衰敗。到了土改時,家產被平分,由家財萬貫變成了一貧如洗。表姨從一個“千金小姐” 一下子變成了“貧民丫頭”, 故而才有了她的“下嫁”。表姨夫是我們村的景西林,屬于真正的貧農,平分時分到了遠離村中心的座落在滹沱河北岸的兩間小土房。表姨進門后,其清貧可想而知,卻生了一大群孩子,前前后后共三男五女,那日子過得就更拾不起個兒來了。 我這位表姨夫,高而瘦,長頭發(fā)從來都是亂蓬蓬的;最顯眼的是那張狹長的臉上點綴了一對轱碌碌轉的小眼睛和兩顆門牙。平時門牙是暴露的,但到笑的時候卻藏了起來,發(fā)出“嘿嘿” 的笑聲,給人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他的心眼兒活,卻從小游手好閑,好吃懶做,除了愛喝酒,就是愛耍錢。他對表姨從沒拿正眼瞧過,張口就罵,伸手就打。有時牌局就設在家里,賭著錢還得讓酒菜伺候著,至于這酒菜到哪里去弄,他就不過問了。一旦到時端不上桌,便馬上暴跳如雷,自然是一番暴打。表姨整日過的就是以淚洗面的日子。有時候,實在忍不下去了,就躲到我家來。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她又躲到我家,還提著餅子籃子。表姨夫拎著一張鐵锨,怒氣沖沖的找到我家,嚇得表姨躲到套間的門后,不敢吭聲,他還特意撩起門簾,往套間里扒了扒頭,套間里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母親趕緊連哄帶勸地把他打發(fā)走了。 表姨夫一生中干過的最驚天動地的事,是親手將自己的親生閨女扔到了井里,事件就是發(fā)生在六十年代初這場大饑饉里,據說,那天他輸了錢,又喝了酒,一家人嚇得大氣不敢出,只有三四歲的老三和老四還不懂得看他的臉色行事,一個勁兒地哭著喊餓。表姨夫的氣本就不順,孩子一哭,更是火上澆油,他一手拎一個,一下子扔到附近的一口井里。表姨哭著喊了人來,等撈上來一看,老四還有氣兒,老三卻永遠地躲開了這個不喜歡她的世界。我那時小,還不懂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記得公安人員押著滿頭污泥,被五花大綁的表姨夫,哭得一行鼻涕一行淚地坐在小船上,從河北岸駛向南岸。在村中央的大街上,召開了逮捕大會。表姨父站在一個大墊腳土堆上,痛哭流涕地聽著公安人員的宣判,然后就被帶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