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河邊走，我也在。還有細碎的黃花，在秋風中輕緩緩地飄落，一些鋪墊起路面伸縮罅隙，一朵邂逅于我額前發(fā)際，就這樣與河畔的三棵欒樹不期而遇。它們似乎從不眷注花事的盛開或凋零，一棵開著長穗燦黃花，一棵結(jié)了燈籠火紅果，另一棵葉梢尖淺露著半黃半粉，適值與落霞交相輝映。河面寧靜，沒有孤鶩飛過的痕跡，秋水仍然共長天一色。

起先我總以為這個季節(jié)的底色，是枯敗蕭索的，未料到同一種喬木，竟也如此秋色紛呈。我擔心黃昏的前面，是無盡的黑夜，總是那么急急過活，匆匆趕路。

急什么呢，眼前尚有夕陽，夜空也會有星子和月光。

我放慢腳步，拈起發(fā)際那朵欒花置掌心細賞?；ㄐ∪缣γ祝瑺钏乒鸹?，色近鞠華，雖無香，倒是‘肝膽俱全‘。花蕊中間粘蒂處，綴了一粒朱砂痣。給時間一些積淀，它就生出了一雙妙手，高舉起一串串‘紅燈籠‘。我信了，星星點點匯聚，可以成燎原。

秋日的燃，是一林楓葉點著的。我曾在岳麓山下的楓林路陪兒讀書三載，很多次‘紙上談兵‘，讀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晌覐奈赐Ｏ萝噥恚跅髁致返拈L椅上，品味杜先生畫寫的迷人山色圖。當時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那松軟的楓葉，恨不能搖落明天的樹葉，一帚掃光，使腳下的路硬朗明確。讀林清玄筆下的楓葉，別有一番風味。不僅好看，還可吃，剛摘下的鮮楓葉，裹上雞蛋白與面粉調(diào)勻的作料，放入油鍋中炸，稱作‘揚物‘或‘甜不辣‘的美食，甚至還能煮楓葉苦茶，我至今沒嘗吃過楓葉餅和楓葉茶。好在兒子進了離楓林路不遠的醫(yī)校，我還有機會，重新去看一樹楓葉，從容地由綠變黃，由黃變紅。

秋天好像是可以用于彌補遺憾的。那些春天來不及開放的花，此時闃然噴香。比如桂花，常見一簇簇嫩草鵝黃的桂花，遠觀近瞧都是草色，似有似無。當陣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我才恍然一聲：‘哦，桂花開了?！?/p>

三年前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跟毛院同學(xué)一起游覽橘子洲頭，我們見了‘幾十頃地種桂花‘大景觀，有谷粒黃的金桂、有橘紅的丹桂、有淺白的銀桂，色彩斑斕，擠擠挨挨連成一片。一群中青年歡呼雀躍，扶枝攬葉爭相與桂花合影留念，只有我僵如一根電線桿子，因為牽掛著正讀高三的小女學(xué)業(yè)，心里也下著淅瀝小雨，一路不斷‘嘀嘀嗒嗒‘電話連線小女，錯過了那場桂花沾露的綺麗秋景。

幸而南方的冬寒，來得遲又去得快。也就意味著，南方的秋，在步伐舒徐中慢慢延長。

發(fā)小秋霞定居粵地韶關(guān)，現(xiàn)已是一名出色的寫意花鳥畫家。她擅畫花亦喜養(yǎng)花，繁花之中偏愛菊，她在城郊建了一棟別墅，前庭后院種滿了菊花。她說任何藝術(shù)靈感皆來源于生活，作好畫，必須深入日常。齊白石老先生為了把蝦畫得生動鮮活且準確，少時曾花費整個下午的時間，坐在池塘邊細察蝦的一舉一動，直到蝦夾痛了腳趾，他才返神上岸畫蝦。

秋霞也經(jīng)常一個人閑坐前庭花園半晌，吹風品茗看云賞花作畫。我想：一園子單調(diào)的菊花，看久不生厭么？

兒時我們在鄉(xiāng)村，村里赤腳醫(yī)生家后院，一道荊棘籬圍著幾垅方土的白色藥菊花，九月開學(xué)季，菊花次第開苞，后院里像鋪曬了幾床浸了尿漬的棉被，一層白瓣花繞著指頭大的黃花蕊，轉(zhuǎn)一圈收場。形狀酷似向日葵，花蕊中間卻不長一粒瓜子兒，老遠便散發(fā)一股中藥氣味，我們路過，都是捂著鼻子快跑。

那時我們見得最多的，是田埂邊的黃野菊和屋前屋后的家黃菊。那時，我們從不會為一朵不結(jié)果實的花停留。

去年中秋節(jié)后不久，我去韶關(guān)參觀友人書展，與廿年未見的秋霞重逢，她熱情邀我去她家歇一夜，敘敘舊。

她打開院門的一剎那，滿目虎斑霞綺的菊，顛覆了我?guī)资陙韺栈ǖ膯伟谆蚋牲S認知?；ㄉパ┌着c金黃，還有淺紅的、海藍的、嫩綠的、淡紫的，花瓣形狀也是千姿百態(tài)，直的、卷的、扁平的、細圓管的，長短不齊，菊葉倒是統(tǒng)一的對生青綠色。廣州每年的秋交會，秋霞都要去花卉市場買菊花，其中不乏舶來的菊。

我看上了一株繁復(fù)疊瓣且‘平鋪直敘‘的綠菊，名曰‘荷蘭菊‘。秋霞當即鋪開一紙斗方熟宣，答應(yīng)幫我畫下來。

寫意畫用筆技法簡單，中鋒側(cè)鋒逆鋒表達；色彩的操縱卻極其復(fù)雜，平面紙上要呈現(xiàn)出立體視覺效果，全靠濃淡相宜地運色行筆。單是綠色，就有墨綠、果綠、蔥綠、橄欖綠、豆綠、淺豆綠、茶綠、春綠、森綠、蘚綠等十余種，色澤出彩，主要還是依仗作畫者心手相連地調(diào)和。秋霞淡定，只用了蔥綠、藤黃、青墨三色。她嫻熟地將蔥綠與藤黃配合畫花瓣，蔥綠調(diào)水畫葉，青墨畫莖稈，她為我沏的茶還在桌上冒著熱氣，她手上便舉起一幅栩栩如生的荷蘭菊寫意圖。

那天黃昏，秋霞領(lǐng)著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散步，聊及年少時同桌習畫的情形，忽有惆悵涌上心頭，人生之秋，我還一事無成。

田野里農(nóng)人在捆扎秋收后稻草垛，他們不慌不忙；山坡上的橘子、農(nóng)舍前的柿子，相繼陸續(xù)照暖暮秋涼意。

遺憾是人生常態(tài)，但也不失為一種收獲。在兩件以上的事物中，作一個選擇，我們會首選那件自認為重要的，過后發(fā)現(xiàn)錯失了更重要的，便頓生遺憾。我們在選擇的當口，其實就已經(jīng)得到了當時想要的。這么一想，遺憾也就漸漸釋懷了。

人非生而從容，人生也沒有那么多恰到好處的不疾不徐。人生從容，自一次次過錯與錯過中歷練而來；秋色從容，于一場場花開花落中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