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人眼中的古代
——介紹郭沫若著《十批判書》 約莫十年前,馮友蘭先生提出“釋古”作為我們研究古代文化的態(tài)度。他說的“釋古”,是對向來的“尊古”“信古”和近代的“疑古”而言,教我們不要一味的盲信,也不要一味的猜疑,教我們客觀的解釋古代。但這是現(xiàn)代人在解釋,無論怎樣客觀,總不能脫離現(xiàn)代人的立場。即如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的分期,就根據(jù)了種種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變化,而不像從前的學者只是就哲學談哲學,就文化談文化。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立場?,F(xiàn)代知識的發(fā)展,讓我們知道文化是和政治經(jīng)濟社會分不開的,若將文化孤立起來討論,那就不能認清它的面目。但是只求認清文化的面目,而不去估量它的社會作用,只以解釋為滿足,而不去批判它對人民的價值,這還只是知識階級的立場,不是人民的立場。 有些人看到了這一點,努力的試驗著轉換立場來認識古代,評價古代。中國古代社會史論戰(zhàn)就是這樣開始的。這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是這個試驗并不容易,先得對古代的紀錄有一番辨析和整理工夫,然后下手,才能有些把握,才不至于曲解,不至于公式化。而對人民的立場,也得多少經(jīng)過些實際生活的體驗,才能把握得住;若是只憑空想,也只是公式化。所以從迷信古代,懷疑古代到批判古代,中間是得有解釋古代這一步工作才成。這一步工作,讓我們熟悉古代文化,一點一滴的將它安排在整個社會里來看。我們現(xiàn)在知道若是一下子就企圖將整個古代文化放在整個社會機構里來看,那是不免于生吞活剝的。 說到立場,有人也許疑心是主觀的偏見而不是客觀的態(tài)度,至少也會妨礙客觀的態(tài)度。其實并不這樣。我們討論現(xiàn)實,討論歷史,總有一個立場,不過往往是不自覺的。立場大概可別為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或此或彼,總得取一個立場,才有話可說。就是聽人家說話,讀人家文章,或疑或信,也總有一個立場。立場其實就是生活的態(tài)度;誰生活著總有一個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自覺的或不自覺的。 對古代文化的客觀態(tài)度,也就是要設身處地理解古人的立場,體會古人的生活態(tài)度。盲信古代是將自己一代的愿望投影在古代,這是傳統(tǒng)的立場。猜疑古代是將自己一代的經(jīng)驗投影在古代,這倒是現(xiàn)代的立場。但是這兩者都不免強古人就我,將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當作古人的生活態(tài)度,都不免主觀的偏見??陀^的解釋古代,的確是進了一步。 理解了古代的生活態(tài)度,這才能親切的做那批判的工作。 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結束的時候,郭沫若先生寫成了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這是轉換立場來研究中國古代的第一部系統(tǒng)的著作,不但“博得了很多的讀者”,也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箲?zhàn)以來的許多新史學家,似乎多少都曾受到這部書的啟示。但是郭先生在《十批判書》里,首先就批判這部書,批判他自己。他說:我首先要譴責自己。我在一九三○年發(fā)表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那一本書,雖然博得了很多的讀者,實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錯誤的判斷,一直到現(xiàn)在還留下相當深刻的影響。有的朋友還沿用著我的錯誤的征引,而又引到另一錯誤的判斷,因此關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許多新的混亂。 我們相信這是他的誠實的自白。 但是他又說:關于秦以前的古代社會的研究,我前后費了將近十五年的工夫,現(xiàn)在是能達到了能夠作自我批判的時候,也就是說能夠作出比較可以安心的序說的時候。 我們也相信這是他的誠實的自白。在《后記》里又說:秦漢以前的材料,差不多我徹底剿翻了??脊艑W上的,文獻學上的,文字學,音韻學,因明學,就我所能涉獵的范圍內,我都作了盡我可能的準備和耕耘。 有了上段說的“將近十五年的工夫”和這兒說的“準備和耕耘”,才能寫下這一部《十批判書》。 最重要的,自然還是他的態(tài)度?!逗笥洝防镆舱f得明白:批評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斷獄一樣,須得十分周詳,然后才不致冤曲。法官是依據(jù)法律來判決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據(jù)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為本位的這種思想,合乎這種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惡。我之所以比較推崇孔子和孟軻,也因為他們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的。 這“人民本位”的思想,加上郭先生的工夫,再加上給了他“精神上的啟蒙”的辯證唯物論,就是這一部《十批判書》之所以成為這一部《十批判書》。 十篇批判,差不多都是對于古代文化的新解釋和新評價,差不多都是郭先生的獨見。這些解釋和評價的新處,《后記》中都已指出。郭先生所再三致意的有兩件事:一是他說周代是奴隸社會而不是新意義的封建社會。二是他說“在公家腐敗,私門前進的時代,孔子是扶助私門而墨子是袒護公家的”。他“所見到的孔子是由奴隸社會變?yōu)榉饨ㄉ鐣哪莻€上行階段中的前驅者”,而墨子“純全是一位宗教家,而且是站在王公大人立場的人”。這兩層新史學家都持著相反的意見,郭先生贊同新史學家的立場或態(tài)度,卻遺憾在這兩點上彼此不能相同。我們對于兩造是非很不容易判定。但是仔細讀了郭先生的引證和解釋,覺得他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在后一件上,他似乎是恢復了孔子的傳統(tǒng)地位。但這是經(jīng)過批判了的,站在人民的立場上重新估定的,孔子的價值,跟從前的盲信不能相提并論。 聯(lián)帶著周代是奴隸社會的意見,郭先生并且恢復了傳統(tǒng)的井田制。他說“施行井田的用意”,“一是作為榨取奴隸勞力的工作單位,另一是作為賞賜奴隸管理者的報酬單位”。他說:井田制的破壞,是由于私田的產生,而私田的產生,則由于奴隸的剩馀勞動之盡量榨取。這項勞動便是在井田制的母胎中破壞了井田制的原動力!這里用著辯證唯物論,但我們不覺得是公式化。 他以為《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稅畝”三個字“確是新舊兩個時代的分水嶺”,“因為在這時才正式的承認了土地的私有”?!斑@的確是井田制的死刑宣布,繼起的莊園制的湯餅會?!?span id="pjxnpd1" class='f50235'> 傳統(tǒng)之所以為傳統(tǒng),有如海格爾所說“凡存在的總是有道理的”。我們得研究那些道理,那些存在的理由,一味的破壞傳統(tǒng)是不公道的。郭先生在新的立場上批判的承認了一些傳統(tǒng),雖然他所依據(jù)的是新的道理,但是傳統(tǒng)的繼續(xù)存在,卻多少能夠幫助他的批判,讓人們起信。因為人們原就信慣了這些傳統(tǒng),現(xiàn)在意義雖然變了,信起來總比較嶄新的理論容易些。郭先生不但批判的承認了一些傳統(tǒng),還闡明了一些,找補了一些。前者如“呂不韋與秦王政”,闡明“秦始皇與呂不韋,無論在思想上同政見上,完全是立于兩絕端”。“呂不韋是代表著新興階層的進步觀念,而企圖把社會的發(fā)展往前推進一步的人,秦始皇則相反,他是站在奴隸主的立場,而要把社會扭轉。”這里雖然給予了新評價,但秦始皇的暴君身分和他對呂不韋找沖突,是傳統(tǒng)里有的。 后者如儒家八派,稷下黃老學派,以及前期法家,都是傳統(tǒng)里已經(jīng)失掉的一些連環(huán),郭先生將它們找補起來,讓我們認清楚古代文化的全貌,而他的批判也就有了更充實的根據(jù)。特別是稷下黃老學派,他是無意中在《管子》書里發(fā)現(xiàn)了宋钅開、尹文的遺著,因而“此重要學派重見天日,上承孔、墨,旁逮孟、莊,下及荀、韓,均可得其聯(lián)鎖”。他又“從《墨經(jīng)》上下篇看出了墨家辯者有兩派的不同”:“上篇盈堅白,別同異”,“下篇離堅白,合同異”?!斑@個發(fā)現(xiàn)在《莊子》以后是為前人所從未道過的”。 對于名家辯者的一些“觀念游戲”或“詭辭”,他認為必然有它們的社會屬性。如惠施的“山淵平,天地比”,“是曉示人民無須與王長者爭衡”,高低原只是相對的。又如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可以演繹為“暴人非人”,那么殺暴人非**,暴政就有了借口。 郭先生的學力,給他的批判提供了充實的根據(jù),他的革命生活,亡命生活和抗戰(zhàn)生活,使他親切的把握住人民的立場。他說“現(xiàn)在還沒有達到可以下結論的時候,自然有時也不免要用辯論的筆調”。他的辯論的筆調,給讀者啟示不少。他“要寫得容易懂”,他寫得確是比較容易懂;特別是加上那帶著他的私人情感的《后記》,讓人們更容易懂。我推薦給關心中國文化的人們,請他們都讀一讀這一部《十批判書》。 《大公報》,194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