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石
家門口的大青石,不知有多少年了,聽父親講,那是他爺爺開染坊時使用的捶布石。大青石很大,一米見方,四五十厘米厚。大青石很亮,光潔瑩潤,泛著青青光澤,像一塊大翡翠,又像一匹青色緞。 我見過在大青石上捶布。那是鄉(xiāng)鄰們織的布,或是洗過的床單、被里。人們把布折疊好放在石上,掄起棒槌捶打,一陣嘭嘭作響,布就被捶打得平整、柔軟、蓬松、舒適。 在歲月的長河里,大青石是一塊平整光滑的捶布石,是人們?nèi)粘I?/a>的起坐石,在我心里,它更是一塊情愫深深的聚情石。 大青石是鄉(xiāng)鄰們的聚餐地兒。每到吃飯時,半條街的男人們端著飯碗便向大青石攏去。先到的坐石上,后到的圍著它或蹲或站,圓桌會議似的。多少年來,約定俗成,一成不變。人們邊吃邊說,天上地下、古書今傳、新聞舊事、道聽途說,正本求源的有,捕風捉影的也有。入耳者,隨聲附和,接茬續(xù)話;異議者,引經(jīng)據(jù)典,爭論分辯,頗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家鄉(xiāng)話叫作抬杠。如果沒有抬杠,這頓飯似乎要冷清幾分。更多的時候,吃飯的當口人們就把農(nóng)事商談了。哪塊兒地棉花白了,哪塊兒地谷穗黃了,哪塊兒地改種品種收成會更好。 人們在這里吃飯,無意間也把飯菜比試了。誰家的面條長,誰家的饅頭暄,誰家的蘿卜絲切得細,一目了然。久之,人們就有了定論,誰家媳婦會搟面,誰家媳婦會蒸饃,誰家媳婦刀工好。那是一份殊榮,也是一種榜樣。 飯點的大青石,一陣熱鬧,一片飯菜香。人們把新聞舊事嘮了,把農(nóng)活節(jié)氣說了,也把淳淳鄉(xiāng)情融在飯里,吃到肚里,生根延傳,一輩又一輩。偶爾,孩子們搶占了大青石,那則是另一番景象。碗放石上,人跪地上,一邊呲溜呲溜吃飯,一邊老虎杠子叫喊。贏了的吃你一口菜,掐你一塊兒餅;輸了的痛快地把飯菜遞過去;也有不認輸?shù)?,雙手罩住碗口,接下來,或許就是一雙濕漉漉的筷子戳到汗津津的腦門上。 大青石是小孩子們的樂園。大人下地干活兒,孩子被丟在街上玩耍。孩子累了、困了,趴在大青石上睡著了,有誰看到了,拿件衣服蓋上。父母回來,抱起孩子,也一并把濃濃鄉(xiāng)情攬在懷里。 大青石是女人們交流的平臺。幾個女人聚在那里,傳看鞋子的新樣式,傳授織布的新花樣,交流衣服的新款式。張家娶了新媳婦,王家嫁了大閨女,前街后衢的新鮮事兒也一并在這里說了。那時的女人們不遠行,大青石就是她們開闊視野、增長見識的好地方。 年復一年,四季輪回,大青石靜候在那里,人們自然地走近它,人們平和地生活著,大青石靜默地聽著、記著。它成了人們心中的一份牽掛。 每當夕陽西下,黃昏來臨,街上總有一處星火流螢似的閃動,那是父親和他的老哥們兒在大青石上抽煙。勞作一天之后,老漢們身心舒暢地坐在大青石上,端起煙管,美滋滋地吸著。 吸完一鍋,在鞋底上啪啪磕出煙灰,再按進一鍋,繼續(xù)吸。他們話語很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似乎話多了影響對煙的品味。父親的話:不一定哪一口過癮呢!過了癮,夜已深,各自回家,明天繼續(xù)。大青石是父親們的逸情石,那是一天中最享受的一段時光。 大青石是母親的守望石。從我上中學以后,母親坐在那里就多了一層心事——等候。初中時,每天中午回家吃飯、拿干糧,母親坐在石上等我。高中時,每個星期六回家,拐進街角,總能看到母親坐在石上張望我。參加工作后,母親想我了,就坐在石上盼望我,等待我,卻常常落空,悵悵然一次又一次。 大青石是戀愛的“烽火臺”。談對象那會兒,每次男朋友來我家,大青石邊鄰家哥嫂總會高聲傳報:“新客人來了——”聲音里滿是喜悅,滿是高興,也有幾分嬉鬧。我笑盈盈地走出來,男朋友更是興奮得心花怒放。人還未到,歡迎先來了,該是多體面的事情??! 大青石,它記憶中的情和愛,像它自身一樣厚重而永恒,我該叫它——“大情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