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天井 四水歸堂
一方天井,四水歸堂,是我對我家30多年前位于休寧縣城南街草堂巷巷口的那座老宅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我是從小跟著爺爺奶奶和伯公伯婆(爺爺?shù)男稚?,在那個屋子里長大的。幾十年不經(jīng)意間流掉的歲月,如今搜尋回來,無一不是記憶中的珍寶。尤其是四位老人,都是“有故事”的人。爺爺、奶奶都寫過了,再寫一寫伯公吧。 伯公大名程德輝,我們小輩通常喊他“阿公”,喊伯婆“阿婆”。阿公長爺爺兩歲,兄弟倆有著同樣的命運:“十二三歲往外一丟”。 ……抗戰(zhàn)前,阿公在南昌一家布店、爺爺在九江一家雜貨店里做事——店都是休寧人開的。阿公生性不大講話,因而關(guān)于他早年在外謀生的事兒,我聞之甚少;只大略曉得抗戰(zhàn)爆發(fā)后,爺爺回家了,阿公又去浙江金華做了幾年,后來也回到了休寧。1947年,兩兄弟聯(lián)手用辛辛苦苦掙下的血汗錢購下了草堂巷巷口的這一處宅子;從此我的阿婆和奶奶,帶著我的兩個姑姑和我的爸爸、叔叔,一大家人總算結(jié)束了顛沛流離擔驚受怕、分分合合寄人籬下的日子,得以聚在一起且居有定所了。 解放前后有幾年,阿公擺攤賣小百貨,爺爺則四處尋事做,一度還曾靠拉獨輪車替人送貨養(yǎng)家糊口。好在不久政府把個體商販“組織起來”了,爺爺進了海陽供銷社,公公則進了公私合營的群益百貨商店——亦即早先休寧人都熟知的“胖子吳店”。兩人先后都成了所在商店里的負責人。 與爺爺一樣,阿公也非常珍惜自己的這份工作,凡事多為店里考慮,從來不計較個人得失。他以店為家,非常節(jié)儉,能省則?。合峦拖M貨,通常中午只買個紅薯吃吃就算了。然而他卻從來不拒絕因公家的事給自己添麻煩。當年,阿公店里有一輛拉貨用的鐵架雙輪車,因為店里不好放,他就拉回家來放。那車大概“自重”也有兩百多斤吧。到了家門口,須打開進了大門之后的那道門格里的中門;再由奶奶或誰人幫忙抬起車子拉手,他自己則費力抬起車身,登上三步臺階,還要過大門、中門兩道門檻,才能將車子抬進家來;然后關(guān)上中門,再使勁將車子豎里起來挪一挪,靠著中門放穩(wěn)。店里需要拉貨時,就又將車子放下來抬出去。三天兩頭抬進抬出,上臺階下臺階過門檻不厭其煩,奶奶出手幫忙也從無怨言。在我讀小學、中學的那些年里,一直都是這樣的。 說起阿公和這鐵架車,我的記憶中至今還留有一段有趣的鏡頭畫面:在我大約五六歲時,有一陣子我和一幫小玩伴特別喜歡去坐阿公的鐵架車。那好像是在夏天里,傍晚時候,我們常常在家門口不遠處路邊一邊玩耍一邊眺望。望見阿公遠遠的推著車過來了,就趕忙飛跑過去攔下他的車。阿公也就停下車來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爬上車子,然后推著我們回家,一路嘻嘻哈哈嘰嘰喳喳…… 阿公與爺爺?shù)牟煌?,在于他身體比爺爺壯實得多。記得“文革”之初那幾年,他和店里的同事們經(jīng)常挑起貨郎擔送貨下鄉(xiāng)服務農(nóng)民?;氐郊依?,他同樣也是個非常勤快的人,閑不住。家里那個400多平方米的大菜園,一直以來都是主要靠他打理:松土、下種、施肥、除草、澆水等等。阿公的生活情趣也比爺爺豐富得多:晚上閑來無事,喜歡光顧電影院,或到勝利臺運動場邊的燈光球場去看看籃球賽;勝利臺廣場如果有電影有戲看,他是一定要去“趕場子”的。 自參加工作到“文革”以前,阿公一直是“胖子吳店”的經(jīng)理。有意思的是 ,“文革”中他居然也享受了一把“走資派”的待遇:“靠邊站”。不過沒有被批斗,受管制。盡管已經(jīng)“下臺”了,但店里的同事對他依然尊重:“經(jīng)理”不好喊了,就尊稱他為“先生”。“文革”后,阿公儼然被“落實政策”了——重新?lián)蔚昀锏呢撠熑?。雖然他那時已年過七十,但是他的上級百貨公司領(lǐng)導還一再挽留他 “再幫幫忙,坐坐陣,把把關(guān)”。這一“坐”就又是好幾年。他老當益壯,如同早先一樣愛店如家,年年大年三十都“責無旁貸”地住店值大夜班……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我離開了幾位老人,到外地讀書、工作。其間,為了配合政府對南北大街進行拓寬改造,我家拆掉了那“一方天井,四水歸堂”的老宅主屋,在后院菜園地塊修建了一座二層小樓。1985年我調(diào)回休寧,回到家中陪伴老人一起住在了這里。那時候阿公已經(jīng)退休回家,但還是情不自禁天天要到店里去“看看報紙”。 那年月,群益商店還是比較紅火的。因此,店員隊伍陸續(xù)進了不少年輕人,而且基本是女的:一天到晚有著聊不完的天和打不完的毛線,接待顧客懶洋洋的,令阿公很是看不慣,卻又奈何不得——都是有關(guān)系進來的呀!然而令他覺得更可氣的是這樣的情景:顧客來買東西時,她們談天說地正在興頭上,居然懶得起身,沖顧客說“沒有了!”阿公在一旁實在是忍不住了:“怎么沒有?柜臺上沒有,倉庫里不有嘛!”他回到家里說給我們聽之后,就憤而再也不去店里“看報紙”了。 然而阿公心里始終還是掛念著群益商店的,直到去世。 1994年10月間,店里遇到了一些麻煩事,本來就話語不多的阿公,就更加悶悶不樂、不言不語了。一天,當時的店里負責人來家里向他通報了有關(guān)情況,并約定次日下午幾位店里的老人一起開個會,地點就定在我家。 第二天剛吃過中飯不久,阿公就突然講不出話了。我一面讓他別動,一面火速請來醫(yī)生診療;確定為心肌梗塞,終因搶救無效而去世。由于阿公發(fā)病而改換地點開會的幾位老同事,開完會再一起來探視時,阿公已經(jīng)與他們陰陽兩隔了。 幾十年間,在我們家人心目中,阿公一向是令我們肅然起敬的。其實這里面很重要一點還在于:伯婆身體不好,他們終身未育而相守到老;對待侄兒侄女,連同我們后輩,皆視如己出。有件事曾經(jīng)令我父親感受特別深,在世時曾多次提及:1987年春節(jié)我結(jié)婚時,婚禮是在家里舉辦的。舉行婚禮的前一天,阿公不僅親自過問婚禮準備情況,還一定要我父親陪著他從客廳到廚房,從樓下到樓上,從門廳到新房逐一“檢查指導”。他板著臉,嚴肅地一處一處認真查看,一樣一樣仔細詢問,一條一條下達“指示”,一絲一毫都不放過…… 阿公阿婆與爺爺奶奶一個鍋灶吃飯幾十年,我們后輩對他們其實比對爺爺奶奶還要敬重。可惜的是阿婆1979年春天就去世了,沒能看到我們這一代都長大成人。如今,奶奶和爺爺、阿公,也都去世二三十年了…… 近年來我筆下那些昨日的老屋家事,今天的親人親情,亦即對阿公阿婆和爺爺奶奶的懷念與告慰: 老屋堂前爺爺手書的《朱子家訓》,還有兩側(cè)“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的對聯(lián),大門上“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對聯(lián),都已經(jīng)深深地銘刻在我們后人的心里;老一代血濃于水的親情理念,義重于利的處世原則,勤懇務實的做事態(tài)度,敬業(yè)奉獻精神境界——這些無一不閃耀著人性光輝的美好德行,這些無一不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文化之精華的良好家風,正在我們這個大家族中代代傳承。 一方天井,四水歸堂,流在了子孫后代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