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影
曾經(jīng),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叩擊過許多人的心扉,我尤其鐘愛這篇文章,每次讀到那個深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蹣跚的背影,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想起他在田間揮舞著鋤頭挖田的身影,那個披著蓑戴著笠立在早春二月的田野里顯得孱弱的背影,就像春雨中一片青綠的樹葉閃亮在我的腦海,又像一支纖纖羽毛劃著我的心田。于是,淚眼朦朧中,我的情思再一次飄向那個遙遠的年代。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的家鄉(xiāng)在湖南最南端騎田嶺山下和舂陵江畔。在我的記憶里,這里山多田土也多,每戶農(nóng)家都需要強勞動力,而我家人口多,但勞動力卻很弱,母親身體一向不好,干不了力氣活,我們姐弟三人年紀又太小,因此,所有的農(nóng)活都落在了父親一個人身上。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身形消瘦,勞動力也不強,但是,每年他都能夠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家里六七畝的田土打理得清清爽爽,糧食滿倉,蔬菜瓜果滿院。我的父親因此也贏得了村里許多強勞力的佩服。 在那個時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正月初九左右,全村人都還沉浸在年節(jié)的熱鬧氛圍里,而我的父親卻已經(jīng)開始他新年伊始的頭一項浩大工程——挖田。因為我家沒有能力養(yǎng)牛,所以就不能像別人家那樣牛拉犁牛耙田,父親只能一個人用一把鋤頭把五六畝稻田一鋤一鋤挖一遍,這樣挖田很耗時耗力,為了不錯過播種插秧的時間,父親只好提早一個月時間開工。 記得那個時期的正月里,天氣還很寒冷,我們都縮在被子里,而父親卻早早起床,挑水、生火,安排好家務,再扛著鋤頭去挖田。為了節(jié)省時間,父親的早飯和中飯都是在田埂上吃的,于是每年從新年初九開始,我和姐姐便有了給父親送飯的任務,這一任務往往要延續(xù)一個月,甚至更久。 記得每次母親把裝好飯菜的竹籃和一壺開水遞給姐姐和我,我們便依依不舍地離開家里溫暖的灶火,頂著寒風或者小雨甚至大雨走向村前我家的田地。 出了村口,走上那段濕漉漉的田間大路,放眼望去,遠遠地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我們便知道那就是父親了,因為在那未出正月的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出來勞作的只有我的父親!在那空曠寂靜的田野里,父親的影子顯得那么地孤獨!我們朝著父親那道孤獨的背影往前走。 再走好長一段路,便會經(jīng)過田間那棵荊棘樹,我和姐姐往往會在樹下休息一會兒。我們靠著樹下那塊青石,呵著冰冷的手指,感覺周圍太安靜,沒有人的聲音甚至連一只鳥雀的影子也見不到,我總有些害怕,便問姐姐:“你怕不怕?”姐姐便給我指一指父親挖田的方向,說:“不怕,爸在那兒呢!”我望向父親的方向,這里離父親近了許多,已經(jīng)能夠清晰地望見父親的背影!只見父親戴著一頂小斗笠的背影稍微直立著,手里的鋤頭高過頭頂,挖下去,背影便跟著鋤頭彎成了九十度。有時侯那道背影會俯下更低,左手扶著鋤頭把,右手探下去把淤泥里的石塊或雜草撿出來,再直起身子,右手抓著雜草朝田埂用力甩過去……望著遠處父親忙碌的背影,我的心里不再害怕,隨之而來的是溫暖和踏實。 我和姐姐提上水壺和竹籃朝父親的方向一路小跑,來到父親勞作的那塊稻田邊。 每次父親總要把一行挖完才會上來,我和姐姐便蹲在田埂上,安靜地等待著父親。不管天晴還是下雨,不管天氣怎樣寒冷,父親挖田時總是戴著一頂小斗笠,只穿一件毛背心,外面再罩一件單衣,衣袖、長褲高高卷起,雙臂便裸露在寒冷的空氣中,雙腿更是插在冰冷的泥水里。小雨天,父親便會在背上披一塊薄塑料膜,在脖頸下系個結(jié),像披上一件透明的斗蓬。如果是大雨天,父親只好背上厚厚的棕蓑衣。 父親背朝著我們,弓著身子努力挖田,只見他雙手舉著鋤頭用力揮下去,再用力往身后一拉,顧不上濺起的泥漿,然后提起鋤頭把新翻上來的泥土輕輕鋤開拉平,其間父親會偶爾直起身子稍作喘息,左手扶著鋤頭,用右手卷起的衣袖擦擦額頭的汗,再捶捶腰。 好不容易一行挖完,父親便把鋤頭立在泥田里,攀著泥到田邊溪水里洗手擦臉洗腳,再過來吃飯。我看著蹲在田埂上吃飯的父親有些心驚,父親一身濺滿泥點,斗笠下的額角掛著汗珠,捧著碗筷的雙手裂開許多道小口子,密密麻麻,有的小口子還滲著血珠,赤著的雙腳后跟也龜裂著道道血口子,肯定很疼吧? 姐姐提起套鞋給父親,說:“爸,你不冷嗎?穿鞋子吧。”父親大口吞咽著飯,搖搖頭,不言語。很快,父親吃完飯,再喝口水,把碗筷放進籃子,一邊囑咐我們回家一邊下田。我和姐姐往回走,一會身后就傳來撲哧撲哧挖田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見的是父親披著蓑戴著笠低著頭弓著身鋤頭舉過頭頂?shù)谋秤埃?/p> 正月一過完,我家的田也差不多挖完了,但父親沒有片刻停歇,他又獨創(chuàng)出一道工序——踩田!彼時,山上的灌木已長出嫩綠的枝芽,父親割下嫩枝葉成擔成擔挑到稻田里,然后一行一行鋪開來,最后再用雙腳把鋪開的嫩枝綠葉踩進泥水里。因此,正月之后給父親送飯,見到的是父親在稻田里鋪枝踩葉的背影。 父親依然是挖田時披蓑戴笠、卷袖束腿的模樣,依然是時而俯身時而彎腰時而抬腳的姿式,不同的是稻田里鋪滿嫩葉,父親站立在滿目的綠意之中,似乎有了春天的暖意!父親用雙腳把這滿目的春意踩進新翻的春泥里,隨即泥土里便咕咚咕咚冒出水泡。當滿眼的新綠全被春泥覆蓋,換成滿目水泡的時侯,一塊稻田算是踩好了。 父親把五六畝稻田踩完之后,別的農(nóng)家才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犁田。當他們耕完田,父親的谷種已開始冒出新綠! 被父親踩進春泥的枝葉最終變成稻谷的營養(yǎng)肥料,每年我家的稻谷長勢最好,產(chǎn)量最高,全村人都來圍觀,父親驕傲地介紹他的經(jīng)驗,可是沒有人采用,因為那樣做太辛苦,而父親卻周而復始,年年如此。 當我年歲稍長,家里出了變故。母親出車禍意外離世,姐姐出嫁,可是父親把我和弟弟送到縣中學讀寄宿,他一個人在家里勞作,依然早出晚歸。只不過,家里沒有人給他做飯,也沒有人給他送飯,父親只好在田間地頭吃些最簡陋的冷水泡飯,但我家里的幾畝田地卻依然生機勃勃。 再后來,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縣城重點高中,望著父親灰白的頭發(fā)、消瘦佝僂的背影,因為長年的勞苦,腰時時疼痛,雙腳紅腫,風濕病也重。我打算放棄學業(yè),回家?guī)透赣H干活。父親聽完我的打算,沒有對我進行任何說教,只是默默地拿出交學費的票據(jù)放在我面前,他居然提早到縣城幫我辦理了入學手續(xù)。我拿著票據(jù)忍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父親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像朱自清的父親那樣說出語言簡單而道理深刻的話:“讀書有文化,路才寬。” 我到縣城讀高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只讀到高二,父親就積勞成疾,病重離世!面對家中再一次的變故,我反而堅定了求學的決心和勇氣,我舉債讀完高三,勤工儉學讀完大學,接著又考研讀研,最終離開家鄉(xiāng)到市里工作。這一路走來,是父親那彎腰挖田不屈不撓的背影像馬鞭一樣時時抽打著我向前走,我時刻想著要走出一條寬闊的路來安慰我那九泉之下的父親,我相信他看得到! 算算時間,到今年,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二十七年了,他生前也沒有照過什么相片,他的容貌在我記憶里已經(jīng)有些模糊,可是他當年時而低頭時而俯身時而彎腰在稻田里忙碌的背影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 如今每年熱鬧的春節(jié)里,我就會想起父親撲哧撲哧挖田的背影,想起當年全村人圍觀我家稻谷豐收的情景,我仍會滿眼淚花。我敬愛的父親,雖然你人生不長,可是您行勝于言,您辛勞勤勉,您為兒女開創(chuàng)出美好的生活!您的兒女為能擁有您而驕傲,永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