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父親升入天堂已經(jīng)30年了。不知怎的，近日有一種情愫在我心中蔓延，記憶片段中的父親激蕩著我的靈魂。

2
片段一、碰到豹子

1965年，我5歲。
夜靜寂，只聽得見父親“咚咚”的腳步聲。深秋的風(fēng)，呼呼地吹著，寒冷徹骨。星星在天空不停地眨著眼睛，像要告訴人們什么。朦朧的下弦月斜倚西穹，給大地蓋上銀色的被子。遠(yuǎn)山近水都在銀色的世界中恬睡，那么靜謐、那么安恬。月亮落下去了，整個天宇霎時陷入黑暗之中。
父親背著我，持續(xù)不斷地向前走。忽然，父親停住了腳步，屏住呼吸，凝視著前方。
“爹……”我叫了一聲。
“娃娃，我們碰到豹子了?！备赣H扭過頭，輕輕地說。
我望著前方，只見離我們十多步遠(yuǎn)的地方，蹲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兩只眼睛像兩個綠燈籠，直直地盯著我和父親。那綠色的光，令我毛骨悚然。一瞬間，以往聽過豹子吃人的故事，潮水般涌上心頭，我渾身發(fā)抖了。仿佛那只豹子正向我們撲來，張開血盆大口，吐出血腥的濁氣，將我和父親吞進肚里。
“爹，我怕?！蔽翌澏吨吐曊f。
“甭怕，有爹哩?！备赣H扭過頭，在我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霎時，好像有一股奇異的電流，沖遍我的全身，我的恐懼消失了。
“有豹子啰！哦……打豹子啰……”父親高亢的喊聲在空曠的天宇縈蕩。群山在回響，“有豹子啰！哦……打豹子啰……”父親一遍又一遍的吶喊終于迎來回應(yīng)，“打豹子啰”的喊聲越來越多，有人在接應(yīng)父親，給我們壯膽助威了。
“大哥，傷著了嗎？”幾個人來到我們面前，不約而同地問。
“沒傷著，得罪幾位大哥了?！备赣H騰出右手，揩去臉上的汗水，“要不是碰到幾位哥子，我們倆爺子就麻煩了?！?br /> “我們早會兒在上面放水就看見這畜生，沒想到讓你們倆爺子碰到了?！逼渲幸粋€說，“咦！大哥，賣啥這么早？”
“背娃娃去看病哩?！备赣H回答。
“父母心??！”幾個放水的感嘆著走了。
“爹，我長大以后就供您?！蔽曳诟赣H背上說。
“乖。”父親把我往背上*#14800;了*#14800;，邁開腳步朝前走。
天亮了，我望著淺藍色的蒼穹，那還處在朦朧狀態(tài)的遠(yuǎn)山近水，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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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二、海邊看青

1967年，我7歲。
父親把我抱上黃驃馬背，心情愉悅地說：“走啰，看青去啰?！?br /> 小馬駒像我一樣，興奮地在媽媽周圍轉(zhuǎn)著圈。
看青是為了防止牲畜糟蹋莊稼。我隱隱約約地知道，因為父親在剿匪時負(fù)過傷，身體不好，生產(chǎn)隊照顧他，才安排他做這個工作?？辞嚯m然勞動強度不大，可工作時間長，責(zé)任大，一般人并不愿做。
父親帶著我，來到海邊。把馬縻好后，就急急忙忙地開始巡視工作。父親的神態(tài)極專注，專注到看到哪顆莊稼苗歪了，都要小心翼翼地扶正。
巡視完莊稼地后，父親總會和我坐在田埂上，凝視著蔚藍的海子。無風(fēng)的時候，海子水平如鏡，恬靜而安詳；微風(fēng)輕拂，海子就會泛起粼粼的波紋；下午風(fēng)大時，海面的“白鵝浪”則猶如萬千白鵝在嬉戲追逐，場面蔚為壯觀。
海對面的青山頂上，樹木排列有序。
“爹，”我指著山頂說，“那些樹多像行軍中的隊伍??！”
也許是我的話勾起了父親的回憶，他的臉上顯出老戰(zhàn)士特有的表情?！靶熊姶蛘炭喟?，我們那時候剿匪……”
我已經(jīng)聽父親多次說過他“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傳奇經(jīng)歷，下面的情節(jié)我耳熟能詳：剿匪部隊在原始森林中和土匪對峙，子彈嗖嗖地飛。忽然，敵人投來的一顆手榴彈落在掩體里，嗞嗞地冒著白煙。危急時刻，父親躍身跳起，推開戰(zhàn)友，自己卻不幸被炸傷腰部。他輕傷不下火線，最后終于和戰(zhàn)友們消滅了土匪，將匪首逼進山洞生擒活捉。
父親帶著我，在海邊採辣柳菜、水芹菜。我抬起頭來，看到捕撈隊來了。
“爹！”我驚喜地喊，“快看，拉大網(wǎng)打魚的來了。”
十幾只船，幾十個人拉著漁網(wǎng)靠岸。霎時，寂靜的海邊熱鬧起來。魚兒在網(wǎng)中蹦跳不休，漁民們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溢出豐收的喜悅，他們粗獷地歡笑著、忙碌著。我猶如脫韁的小馬，脫光衣服，赤條條地?fù)溥M海里，這里瞧瞧，那里望望，費勁地逮條魚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跑上岸。

4
片段三、“活動”求人

1982年，我22歲。
月明星稀，皓月當(dāng)空。父親和我在校園內(nèi)一前一后地走著。初春的夜，乍暖還寒。冷風(fēng)吹來，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校園內(nèi)萬籟俱靜，只有清冷的月光，陪著我和父親。我看著走在前面父親那略顯佝僂的背，心里酸酸的。有誰知道，我們將要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干一樁為道貌岸然者所不齒，而我和父親又不得不做的勾當(dāng)呢?
“爹，我不想去?！蔽业吐曊f。
“你不想？”父親反問著，略微停頓一會兒，“那就我一個人去吧?！?br /> “3-5”，我低聲告訴父親門牌號。這幾個字往天對我來說是親切的，因為住在那間寢室里的人是經(jīng)常關(guān)懷我的班主任老師。可今天，我卻有點懼怕了。
我停步注視著父親那略微佝僂的身軀蹣跚地向前挪動。凄冽的雞鳴忽然劃破寂靜的夜空，十分刺耳。
我心里很亂，不知道想什么才好。
中午，傳達室門衛(wèi)告訴我有人找，我趕緊朝學(xué)校大門走去。
我驚訝地看見父親站在大門口，風(fēng)塵仆仆，肩上扛著一個尿素口袋。父親衰老了，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往年斑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
呆了足足一分鐘，我才回過神來，趕緊讓門衛(wèi)把父親放進來，接過父親肩上的口袋。
回到寢室，我從保溫瓶里倒出熱水，端著洗臉盆來到父親面前，“爹，洗把臉?！?br /> “不忙，我趁手把蒜薹收拾好?！备赣H搖頭對我說。
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幫他把蒜薹拿到自來水龍頭上沖好水，放在過道上。
父親洗了臉，我趕忙倒了一杯水端給他。
父親一邊喝水一邊說，“來一趟不容易呀，又是火車又是汽車的。城市這么大，亂糟糟的。要不是遇到一個好心的老師，我還找不到你們學(xué)校哩。”父親把城里的人都叫做老師。
父親放下水杯說：“你路熟，和我一起上街賣蒜薹。”
“爹，您還沒吃飯哩?！蔽也磺樵傅貙Ω赣H說。
“不餓！”父親來到過道上，一邊把口袋扛在肩上一邊對我說，“賣完蒜薹爹請你吃館子?！?br /> 賣完蒜薹后，父親沒有食言，找了一個蒼蠅館子，點了兩個葷菜、一個素菜，一斤米飯。我們倆爺子開心地吃起來。
吃飯時父親對我說，“娃娃，光為了賣蒜薹我是不來的。甭說一斤只賺5毛錢，就是一斤賺1塊錢我也不來，連車費都賺不夠?！备赣H停了停，加重語氣對我說，“我這次來的目的，主要是為你‘活動'一下?！?br /> 我理解父親的苦心，可我們這種典型的貧困家庭，拿什么去活動呢?
父親對我說：“娃娃，你不要愁錢。我把‘土改'時分的那間房子賣了。人家先給了100元訂金，我都帶來了?！?br /> “爹！”我哽咽著對父親說，“您不要這樣，我以后分在再艱苦的地方，都心甘情愿?！?br /> “娃娃，盡說傻話?！备赣H拍了拍我的手。
我和父親來到百貨大樓煙酒專柜，售貨員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父親陪著笑臉說，“大姐，買酒哩。”
“買啥酒？”售貨員正在織毛衣，懶懶地問。
“嗨，我也不懂，反正買最好的?！备赣H堆著笑臉說。
“最好的？”女售貨員反問。
“嗯?！备赣H肯定地點著頭。
“這種就好，7元一瓶。你買得起嗎？”女售貨員翻著白眼。
“買！買兩瓶?！备赣H毫不遲疑地說，并馬上把錢遞過去，好像女售貨員會反悔。
父親接著說：“再買兩條好煙。”
“爹?！蔽依赣H的衣襟，輕輕地叫。
“娃娃，你不要心疼錢?！备赣H扭過頭，輕輕地對我說。
我們又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一只雞。
忽然，又是一聲凄冽的雞鳴劃破寂靜的夜空，把我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爹，咋樣？”我著急地問。
父親像做錯了什么事，長長地嘆口氣說，“光講大道理，說什么也不收。”
我立刻高興起來?！昂玫煤?！”
父親不解地問，“有啥好？”
“這些東西您可以自己吃啰。”
“我哪舍得吃，明天拿去賣了。”父親斬釘截鐵地說。
父親失望地?zé)o功而返。

5
片段四、送子任教

1983年，我23歲。
9月初的天，無休無止地下著細(xì)雨。濛濛的霧氣在我們周圍繚繞。山路崎嶇，父親戴著斗笠，披著棕皮蓑衣，用籮筐一頭挑著我的衣服被子，一頭挑著我的書，在前面走；我一手擎著黃油布雨傘，一手提著裝著鍋碗瓢盆的網(wǎng)兜，跟在后面。
也許是該說的話早就說完了，我們父子倆默默地往前趕路。
我不由得又打開思緒。
我?guī)煼缎．厴I(yè)后，幸運地分配到本縣本區(qū)工作?？墒?，卻被“區(qū)教辦”主任無情地發(fā)配貶到龍頭寨民辦公助教學(xué)點任教。我早就聽人說過，雖然龍頭寨屬于本區(qū)，卻隔著海子，與我的家鄉(xiāng)遙遙相望，被人戲稱為“小臺灣”。
“爹。”從“區(qū)教辦”回到家后，我沮喪地對父親說，“真倒霉，我被分到龍頭寨了?！?br /> 父親完全沒有我預(yù)料中的同情表情，反而樂呵呵地笑著說：“什么，龍頭寨？龍頭寨好??！山清水秀的，當(dāng)年我還在那里剿過匪哩。”
“可那里苦啊。”我嘟囔著。
“娃娃，苦怕啥，到時候我送你去。我也想去看看當(dāng)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br /> 我和父親幾經(jīng)周折，終于艱難地到了學(xué)校，看到的是一間建在河灘荒地上孤零零的小平房。門鎖著，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哪里像學(xué)校呢?
“爹，我們是不是走錯了？”我遲疑著問，
父親也有點猶豫。他走到窗前，扒著往里看，“沒錯，屋子里有黑板和上課用的桌子板凳哩?！备赣H走到我面前，“你在這看著東西，我去寨子里找人問問?！?br /> 一個披著軍大衣，滿臉絡(luò)腮胡子，50歲左右的漢子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小伙子，你們這是……？”
“娃娃是到這里來教書的?！备赣H搶著回答。
“太好了?！蹦侨艘贿呎f一邊伸出雙手，握著我和父親的手，“老師來了，娃娃就有希望了?！?br /> 忽然，他盯著父親，遲疑地問，“你是不是大個子？”
父親也凝視著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豬胡子，是你呀！”
我一臉茫然。
“他就是我經(jīng)常對你說起的戰(zhàn)友豬胡子呀！”父親喜出望外地對我吼。
那人對我說：“豬胡子是外號，我叫朱友財，是這里的村民組長?！?br /> 兩個老戰(zhàn)友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親熱夠了，朱組長對父親說：“這里不方便，娃娃住在這里不放心。”他略微思索，不容置疑地說，“讓娃娃住到我家里。”
“這咋行，不是麻煩你嗎？”父親推辭。
“見外了不是？”朱組長作色地反駁父親，“當(dāng)年要不是你掩護我，我怕早就光榮了?！?br /> 在朱組長家吃晚飯的時候，兩個老戰(zhàn)友推杯換盞，時笑時哭，共同回憶往昔的崢嶸戰(zhàn)斗歲月，緬懷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
酒酣耳熱之際，父親鄭重地對我說：“你朱叔叔是好人，娃娃，你要像敬重我一樣敬重他?！?br /> 我不停地點頭。
朱叔叔誠摯地說：“哥哥放心，我一定像照顧自己的娃娃那樣照顧侄兒。”
門口圍著一群年齡參差的娃娃，探頭探腦地張望。朱叔叔向他們招招手，“進來呀，這就是你們的老師?！?br /> 十幾個娃娃扭扭捏捏地進來，圍在我身旁。
從此，我成為這些娃娃的“孩子王”了。

6
尾聲

1995年，我36歲。
父親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已經(jīng)不能獨立生活。我將父親接到學(xué)校，和我生活在一起。本想好好地盡盡孝道，奈何天不佑人。父親疾病纏身，醫(yī)治無效，于1996年6月2日與世長辭,享年68歲。
根據(jù)父親的遺愿，我把父親安葬在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山坡上。
祝愿天堂里的父親幸福快樂。
西昌市川興小學(xué)：高立祥
西昌市川興鎮(zhèn)焦家村六組六號
電話：13458770086
作者簡介：高立祥,西昌市川興小學(xué)退休教師。在各種報刊、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400余篇，40余萬字，是涼山州、西昌市兩級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