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脫貧
老家村里評定貧困戶時,年過七旬的母親對村干部堅持說自己也應該是貧困戶。 母親說,你們算算就知道了。我一年就靠這一畝三分地的收入生活,加上這個那個補貼,不吃不喝也不過掙兩千四五百塊錢。要是生個病鬧個災,連吃藥錢都不夠。政府規(guī)定的貧困戶脫貧標準是三千兩百零八塊錢,你們說,我算不算貧困戶? 母親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前,打小沒上過學,僅認識“男”和“女”兩個字,那還是父親為了防止母親上廁所走錯門才教的。家里這筆收入賬顯然是經(jīng)過反復認真算過的,不然以她的脾氣和性格絕不會去找村干部說。 村干部笑笑嗔怪母親。老太太,您也是糊涂了。您有五個孩子,都生活得滋滋潤潤,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錢花,房子也結(jié)結(jié)實實的,怎么能算貧困戶呢? 母親不服氣,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啊。 村干部哭笑不得。老太太,我們不和您解釋了,您找您家老三說吧,他在市里上班,是干部,讓他給您解釋解釋。村干部嘴里說的老三是我。在一個相對清閑的單位上班,也參與一些扶貧工作。聽村干部電話里說了母親的情況,我感到很愧疚和不安。自己好歹也是個干部,怎么能讓老母親當貧困戶呢?我決定回老家一趟,和母親好好聊聊。 其實以往每次回老家,母親也經(jīng)常和我們聊,可總是聊著聊著就聊回了過去。過去,因為人口多,勞力少,家里一直很窮,也因為窮遭受了不少委屈。我上師范的時候,三千三百塊錢的自費學費讓家里人高興之余也壓力山大,在當年玉米價格每斤只賣八分錢的年代,三千多塊錢并不是個小數(shù)目。為了湊足這些錢,父母糶完了僅有的余糧,磨破嘴皮,頂著冷眼,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才勉強湊齊。 為了改變家里的狀況,父母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勁,一心要甩掉家里的窮帽子。母親經(jīng)常說,咱是窮,但窮不能丟了志氣,誰也不能靠,得靠自己爬出窮窩窩。多少年來父親母親像一對老黃牛,忙個不停。尤其是母親,農(nóng)忙的時候和家里男勞力一樣下地干活,下晌回到家,我們幾個坐在樹蔭里擦汗喘氣休息,母親卻還要鉆進煙熏火燎的廚房,趕著做一家人的飯菜。晚上,忙了一天的母親還要把一家人的臟衣服洗好晾出來。母親說,苦點累點不要緊,出了門就要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的,不能讓別人笑話。 干活成了母親最大的習慣,從早到晚都是忙碌的身影。 母親經(jīng)常說,莊稼人就是干活的,丟下耙就要拿掃帚,不干活,身上不舒服。但母親畢竟上了年紀,許多活想干也干不動了。母親便增加了許多嘆息——唉,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干活掙錢了,連個貧困戶也趕不上了! 聽說我要回來,母親格外高興。一大早就撥通我的電話。問我想吃什么飯,她好提前準備?;氐郊遥赣H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桌子菜。一看就知道母親忙活了一大晌。一邊吃飯我一邊耐心地勸說母親別再去說貧困戶的事了,一是不符合政策,二是影響也不好,哪有干部父母當貧困戶的?錢不夠花,我們幾個多給您點就是了。 母親喃喃地說,不是錢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F(xiàn)在政策好了,人家貧困戶有的身體不好這病那病的脫了貧一年還能掙三千多塊錢呢,我有胳膊有腿身體硬朗朗的一年才掙兩千多塊錢,總不能連個貧困戶也不如吧。這個理說不通啊。這樣的話,貧困戶也瞧不起我了。 原來母親還是因為心里那個結(jié)。窮怕了! 但不管怎么說,村干部告訴我,我走了以后,母親總算不再提貧困戶的事了。我懸著的心才算放進了肚子。 可沒過多久,村支書又突然打來電話,吞吞吐吐地說,老三啊,老太太在村里蔬菜合作社的地里打工呢!擇菜分菜的活兒,一天五十塊錢。群眾對你都有意見了,縣里干部的老母親打工掙錢,這好說不好聽啊!我們可是咋勸也勸不住啊! 打工?我心里一驚。母親都七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去打工? 我急忙撥通了母親的老年機。母親的電話里很嘈雜,應該是在擇菜的現(xiàn)場。 媽,您怎么去打工?。课矣悬c責怪母親。 你們別管了!娘好著呢,累不壞!再說也不是天天干,高興了就來,不想來了就歇,一天五十塊錢,隨便干點就超過貧困戶了。你也別覺得臉上掛不住,娘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力氣掙錢,不丟人!母親的聲音很大,朗朗的像說給所有人聽。 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大聲說:媽,那您注意身體,累了就歇會兒,別累壞了! 掛斷電話,想想為我們操勞了一輩子的母親,淚水不禁模糊了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