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賣凍兒

　　如果說北平樣樣我都喜歡，并不盡然。在這冬寒天氣，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便進(jìn)入我的記憶中的一種人物，因?yàn)檫@種人物并非偶然見到的，而是很久以來就有的，便是北平的一些乞丐。

　　回憶應(yīng)當(dāng)是些美好的事情，乞丐未免令人掃興，然而它畢竟是在我生活中所常見到的人物，也因?yàn)槟切┤宋?，曾給了我某些想法。

　　記得有一篇西洋小說，描寫一個(gè)貧苦的小孩子，因?yàn)槟赣H害病不能工作，他便出來乞討，當(dāng)他向過路人講出原委的時(shí)候，路人不信，他便帶著人到他家里去看看，路人一見果然母病在床，便慷慨解囊了。小孩子的母親從此便 弄真成假 ，天天假病在床，叫小孩子到路上去帶人回來一參觀 。這是以小孩和病來騙取人類同情心的故事。這種事情什么時(shí)候，什么地方都可以發(fā)生的，像在臺北街頭，婦人教小孩纏住路人買獎(jiǎng)券，便是類似的作風(fēng)。這些使我想起北平一種名為 賣凍兒 的乞丐。

　　冬寒臘月，天氣冷得潑水成冰， 賣凍兒 的（都是男乞丐）出世了，蓬著頭發(fā)，一臉一身的滋泥兒，光著兩條腿，在膝蓋的地方，捆上一圈戲報(bào)子紙。身上也一樣，光著脊梁，裹著一層戲報(bào)子紙，外面再披上一兩塊破麻包。然后，縮著脖子，哆哩哆嗦的，牙打著戰(zhàn)兒，逢人伸出手來乞討。以寒冷天衣來博取人的同情與施舍。然而在記憶中，我從小便害怕看那樣子，不但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反而是憎惡。這種乞丐便名為 賣凍兒 。

　　最討厭的是宋媽，我如果愛美不肯多穿衣服，她便要諷刺我：

　　 你這是干嗎？賣凍兒呀？還不穿衣服去！

　　 賣凍兒 由于一種乞丐的類型，而成了一句北平通用的俏皮話兒了。

　　賣凍兒的身上裹的戲報(bào)子紙，都是從公共廣告牌上揭下來的，各戲院子的戲報(bào)子，通常都是用白紙紅綠墨寫成的，每天貼上一張，過些日子，也相當(dāng)厚了，揭下來，裹在腿上身上，據(jù)說也有保溫作用。

　　至于拿著一把破布撣子在人身上亂撣一陣的乞婦，名 撣孫兒 ；以磚擊胸行乞的，名為 擂磚 ，這等等類型乞丐，我記憶雖清晰，可也是屬于陳谷子爛芝麻，說多了未免令人掃興，還是不去回憶他們吧！

　　1961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