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東之風》序
從民國六年,北京大學(xué)征集歌謠以來,歌謠的搜集成為一種風氣,直到現(xiàn)在。梁實秋先生說,這是我們現(xiàn)今中國文學(xué)趨于浪漫的一個憑據(jù)。他說: 歌謠在文學(xué)里并不占最高的位置。中國現(xiàn)今有人極熱心的搜集歌謠,這是對中國歷來因襲的文學(xué)一個反抗,也是……“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現(xiàn)。(《浪漫的與古典的》三十七頁。) 我想,不管他的論旨如何,他說的是實在情形;看了下面的劉半農(nóng)先生的話,便可明白: 我以為若然文藝可以比作花的香,那么民歌的文藝,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時候,我們被纖麗的芝蘭的香味熏得有些膩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py公司的香水香,熏得頭痛得可以,那么,且讓我們走到野外去,吸一點永遠清新的野花香來醒醒神罷。(《瓦釜集》八十九頁。) 這不但說明了那“反抗”是怎樣的,并且將歌謠的文學(xué)的價值,也具體地估計出來。我們現(xiàn)在說起歌謠,是容易聯(lián)想到新詩上去。這兩者的關(guān)系,我想不宜夸張地說;劉先生的話,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啟明先生的所論,似乎更具體些:他以為歌謠“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或做新詩創(chuàng)作的參考”——從文藝方面看。 嚴格地說,我以為在文藝方面,歌謠只可以“供詩的變遷的研究”;我們將它看作原始的詩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辦法。因為是原始的“幼稚的文體”,“缺乏細膩的表現(xiàn)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說,所以“做新詩創(chuàng)作的參考”,我以為還當附帶相當?shù)臈l件才行。歌謠以聲音的表現(xiàn)為主,意義的表現(xiàn)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經(jīng)文人潤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句大致很單調(diào),描寫也極簡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聽而用眼睛去看,有些竟是淺薄無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聽,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調(diào)子,但究竟是一件完成的東西;從文字上看,卻有時粗糙得不成東西。我也承認歌謠流行中有民眾的修正,但這是沒計劃,沒把握的;我也承認歌謠也有本來精練的,但這也只是偶然一見,不能常常如此。歌謠的好處卻有一樁,就是率真,就是自然。這個境界,是詩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過一番烹煉,與此只相近而不相同。劉半農(nóng)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確當。但他說的“清新”,應(yīng)是對詩而言,因為歌謠的自然是詩中所無,故說是“清新”;就歌謠的本身說,“清”是有的,“新”卻很難說,——我寧可說,它的材料與思想,大都是有一定的類型的。 在淺陋的我看來,“念”過的歌謠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藝術(shù)上比較要精美些。北京歌謠的風格是爽快簡煉,念起來脆生生的;客家歌謠的風格是纏綿曲折,念起來裊裊有余情,這自然只是大體的區(qū)別。其他各處的未免松懈或平庸,無甚特色;就是吳歌,佳處也怕在聲音而不在文字。 不過歌謠的研究,文藝只是一方面,此外還有民俗學(xué),言語學(xué),教育,音樂等方面。我所以單從文藝方面說,只是性之所近的緣故。歌謠在文藝里,誠然“不占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說;但并不因此失去研究的價值。在學(xué)術(shù)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歡研究的東西,我們不妨隨便選擇;若必計較高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勢利的見解。從研究方面論,學(xué)術(shù)總應(yīng)是平等的;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謠無論如何,該有它獨立的價值,只要不夸張地,恰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這冊《粵東之風》,是羅香林先生幾年來搜集的結(jié)果,便是上文說過的客家歌謠。近年來搜集客家歌謠的很多,羅先生的比較是最后的,最完備的,只看他《前經(jīng)采集的成績》一節(jié),便可知道。他是歌謠流行最少的興寧地方的人,居然有這樣成績,真是難能可貴。他除排比歌謠之外,還做了一個系統(tǒng)的研究。他將客家歌謠的各方面,一一論到;雖然其中有些處還待補充材料,但規(guī)模已具。就中論客家歌謠的背景,及其與客家詩人的關(guān)系,最可注意;《前經(jīng)采集的成績》一節(jié)里羅列的書目,也頗有用。 就書中所錄的歌謠看來,約有二種特色:一是比體極多,二是諧音的雙關(guān)語極多。這兩種都是六朝時“吳聲歌曲”的風格,當時是很普遍的?,F(xiàn)在吳歌里卻少此種,反盛行于客家歌謠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皡锹暩枨钡摹袄p綿宛轉(zhuǎn)”是我們所共賞;客家歌謠的妙處,也正在此。這種風格,在戀歌里尤多,——其實歌謠里,戀歌總是占大多數(shù)——也與“吳聲歌曲”一樣。這與北京歌謠之多用賦體,措語灑落,恰是一個很好的對比,各有各的勝境。 1928年5月31日晚,北京清華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