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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yōu)美散文

    韓美林:木頭片子

    優(yōu)美散文2021-01-25126舉報/反饋

      韓美林:木頭片子

      幾年前我的一次畫展上,擁擠的朋友們使盡一切力量擠過來和我握手祝賀,究竟接待了誰,我腦子里真是一片空白,因為大家那時都是一個樣——激動、喜悅,為我的成就擦著止不住的淚水。這里沒有驕傲和狂妄,更多的是我人尚在人間和我畫作來之不易。

      這時刻,猛然肩頭上挨了一大拍,我驚魂未定,接著這人又來了一個擁抱,那熱情洋溢,那老友相逢,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斑@是哪個老朋友給我來了這么一招?”定睛一看,我的臉立馬從喜悅拉回到陰沉,我不會來假的,透明的我怎么也裝不出假笑來。我沒跟著他激動,也沒笑出來……

      他怎么好意思和我如此這般的套近乎?他似乎忘記了“文革”時一個剛剛從中專畢業(yè)的學生就能跑到臺上對我“控訴”和“批斗”?我們并不相識,他剛剛分配來,我怎么就會在他三歲的時候把他頭上弄了一個

      大疤(這個疤從正腦門上“定位”,足有三寸長)?他“控訴”我是“漢奸”,那疤是我給他搞的。

      想起來很好笑,他三歲的時候我才七歲,七歲能當漢奸也夠有本事的;他三歲時在上海,我七歲時在濟南;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有什么鳥本事把手伸到上海,還往他頭上打了一個三寸大疤?他三歲時他爸爸在上海開皮鞋店,我七歲時在濟南一個救濟會里上貧民小學,1959年我才去過一次上海,他三歲時是從樓梯上掉下來摔了這么個疤,我七歲時是在破廟里衣食無著、茍延殘喘,怎么跑到上海去當?shù)臐h奸,而且打得他頭破血流結下一個三寸疤?……不客氣的講,我七歲時連樓梯都沒見過。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今天他竟然在畫展上給我玩“老朋友”。真逗!

      看見他,展覽會的一切成就感全沒啦,我找了一個沒人的小屋躲清靜。腦袋里翻騰著一幕幕遠去的思緒,這么大的一個畫展仿佛像在夢中,因為這展、這人、這情緒怎么讓他這一拍就拍得亂了方寸呢?!

      我衡量人的標準絕對不分你是地主富農出身,還是庶出二奶養(yǎng)的,只要是好人,管他是從哪里來的又到哪里去呢?

      我坐在這小屋里,外面看展覽的人熙熙攘攘,從看到這個人后,就像演電影一樣,一幕幕一出出滑稽劇在我腦子里“隆重上演”。

      記得一個地主出身的學生,還是我從北京帶來的,他比我大七八歲,那時是無產(chǎn)階級**,怎么從臺上跳出一個地主學生?他控訴我的—句主要罪行是“為了搞反革命;為了他失去的天堂,他說老婆也不要分!”這罪多嚇人?!誰有那么大本事在那戀愛都不敢拉手的年代,去大膽搞反革命而且還把老婆搭上?

      蔣介石是反革命,那么大頭頭,他得娶多少老婆去讓人搞反革命?那反革命里有很多女的怎么辦?蔣介石忙得過來嗎?

      他家是地主,我是城市貧民,我失去了什么“天堂”?他又到了什么“地獄”?這不是不打自招?

      我的“天堂”已經(jīng)忘記了,小孩記不住苦難的童年,因為小孩不會“記仇”。我只記得一生忘不了的日子(1949年4月12日我參軍),用這地主學生講我進了“地獄”,這一天趕上吃大肉包子,一口氣來了九個,撐得我三天沒爬起來。這進地獄第一天就吃大肉包子喝雞蛋湯,真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樣!小孩不爭氣,我怎么就會把“天堂”給忘了呢?

      還有一個老幾,也是我從北京帶來的學生,我倆之間無話不談,無心不交。他比我這個老師也就小兩三歲,出身富農,爸爸是三青團區(qū)委書記,勞改死的,大伯和叔叔當土匪給槍斃的。

      那時“出身”不好的人和子女,日子都不好過。我還經(jīng)常給他糧票、稿費之類的以“資助”他搞“反革命”。他挺有本事,他上臺檢舉我的當天晚上還給我“交心”,當然還是“無話不談,無心不交”。但是第二天斗爭會一開始,第一個跳到臺上批斗我的竟是這個小丑。先上來就給我來了一句“小恩小惠”拉他“下水”,接著就把平時的“無話不談,無心不交”都給交了出來,我頓時感到不可思議,心想:不是昨天晚上“無話不談,無心不交”時他講:我不會把你交出來“嗎?怎么這批斗會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他?!……最最不可思議的事,平時”談心“的那些事怎么就記得那么一句不漏呢?!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這么強烈的“頓悟”,原來朋友的“朋”字還有這么多學問。這個“朋”字一開始就說,這朋友里面有一半是“丿”是歪的,或說是些歪門斜道的。有一半是“”是正的,或者說是些正人君子。這一撇說明你有難處時,他撇下你就走人,那一立刀說明你有不幸時他能兩肋插刀。這告訴人們要小心交友,不然會淚灑胸懷,你沒看到那個“朋”字的肚子里夾著那么多淚水嗎?這淚水全都澆(交)在這“朋友”二字里了……

      這一檢舉不要緊,我坐了四年零七個月的牢,勞動了十四年,斷了六根骨頭,挑了一根筋,離了兩次婚……

      后來他們都當了“長”入了黨,入黨的時候他們單位還來到我這個非黨人家里征求意見,我說,“他們出身不好,在那個時期可以理解,都是歷史了,誰還能怪誰……”

      人能懺悔不大容易,不但要有良心,還真需要點勇氣。一個從四川來的學生不學無術,學的是美術卻不會畫畫,可挺會整人,他還不如我北京帶來的學生,因為北京學生起碼還知道我一些“材料”??伤肺易顑?,多少年后還在許多場合講我怎么“反革命”。這種人品德和格調怎么也上不了這種文章,那屬于另類。

      最使我不得其解的是:北京帶來的還有一個祖孫幾代都是老革命家庭的學生,奶奶都是拿槍上陣的英雄。這么一個無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無產(chǎn)階級怎么比那些地主、富農還“落后”呢?我沒聽到他檢舉我有什么“反動”言行,自始至終一兩年他只是吸煙、沉默,再吸煙、再沉默。這個無產(chǎn)階級真是一點“戰(zhàn)斗力”也沒有,批斗場上我“頓悟”又“頓悟”——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如果往大處想一想,我括下來算是僥幸,我不禁想起那些我十分尊敬的老師、前輩和革命家。我參軍時是個孩子,單位的工作是建烈士塔,我知道了很多烈士的英雄事跡,我在啟蒙時期就記住了這革命勝利來之不易;我上學的第一天,就知道這是窮人上的貧民小學,貧民小學還有富人嗎,所以老師也不愿在這種學校教書,老師吃的穿的與窮人的孩子沒兩樣,但是在這個學校里我知道了貝多芬、知道了“六王畢四海一”。到了大學,我除了身邊的老師以外,社會上的革命家、藝術家、科學家、陰謀家、巨奸、敗類、英雄、鐵漢……都填在我的永久記億里。

      我不斷地“頓悟”:悟人、悟事、悟國、悟世界……悟到最后,悟出了一個理:這世界是兩面事物組成的。黑白、陰陽、高低、深淺、虛實、忠奸……悟著悟著怎么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變成黑的,忠的變成奸的,奸的變成忠的……

      老天爺跟咱們開玩笑,這樣變可都是真的,這原子變成反原子,粒子變成反粒子,正的變成負的,平行線變成交叉線,而且還能互相轉化變回來。哎,這世界多奇妙!

      我曾說過我是屬秤砣的,什么時候都沉底。有些人是屬木頭片兒的,什么時候都浮在上面。

      在大學二年級,趕上反右,一些學生今天認老師,明天就上臺斗老師,哭天抹淚地控訴老師對他的種種“罪過”。可過幾天老師摘了右派帽子,還是這些學生左一個張先生右一個劉先生,那畢恭畢敬的勁兒怎么就那么“真實”、那么“虔誠”?**一來,帶上紅袖章拿棍子的就是他們,看著一排排又綁又跪的老師,不但不張先生也不李先生了,二話不說上臺舉手就是一個大巴掌,又踢又跺,老師受不了這種“可殺不可侮”的罪,第二天就自殺歸西了。不過還是沒觸動了這些“小將”們,他們歇斯底里地站在臺上高喊“自絕于人民”、“罪有應得”!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材料長的!

      他們不知世間有懺悔二字,他們永遠正確,他們不知道這樣做人還撐得住嗎?這些人晚上睡覺埋在被子筒里不紅臉嗎?你可知道這些木頭片子是害人、害國不利己的罪人嗎?畫家里有,作家里有,政界里也有,而且是一大批。

      記得那段日子,有些作家、藝術家真是革命“英雄”。紅了紫,紫了紅,就是不變黑,他們永遠也不黑。他們給我們指出“金光大道”但他們不走,他們破了這么多舊,也沒見他們立什么新。人家跳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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