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低矮的平房
許多年前就盼著拆遷,盼著住上像樣的樓房。我們家住了四十多年的這個居民區(qū),住房大多十分擁擠,房子又矮又小,誰家住不下了,就從房頂向上發(fā)展,用殘磚剩瓦蓋起一個個小小的閣樓,像一個挨一個的煙囪,把陽光也遮住了,白天,母親在屋里還要開著電燈;平時還好,逢念年過節(jié),姐妹幾個回娘家,屋里擠得滿滿的,吃飯需要輪換,走動稍不注意,就會相撞,四妹伴著急半開玩笑地說:“咱像乘公共汽車!” 終于盼到了時候,欣喜過后,一陣陣難過和留戀。四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都是在這片平民區(qū)度過的。那低矮的平房、潮濕的小院、窄窄的巷道、廁所后邊的那半堵矮墻,這四周的一切是那樣的親切和珍貴。 四十多年前,父親結束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生活,脫下戎裝,進入城市,我們全家也跟隨父親從沂蒙山區(qū)來到這里,住進了機關宿舍。父親的戰(zhàn)友與同事,大多組建了新的家庭,我們家還是全班人馬,從沂蒙山區(qū)中走出來,帶著濃厚的鄉(xiāng)音與故土的戀情,加入了城市生活的潮流。 在機關宿舍住了沒有多少日子,中秋節(jié)剛過,我們家就搬到西郊這片在低洼的荒地上,剛蓋好的平房里。 記憶中,父親曾寫過一首詩:“茅檐日出勝重裘,飽飯看山倦即休,識得個中真趣味,自然無夢念封侯?!?/p> 搬家的那天晚上,我記得四周一片漆黑,聽到蟋蟀的叫聲和蟲鳴;原野的風夾著泥土的香味專進屋里,把蠟燭吹得搖搖晃晃…… 第二天早上,我和姐姐睜開朦朧的睡眼,向遠望去,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片望不盡的田野和荒地,我們房子的東邊是用土壘的屋框,前邊是遷墳留下的空地,沒有填平的土坑,房子的西邊是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記得姥姥每年都在這片空地種上小麥、豆子、地邊上種上向日葵、南瓜、架上絲瓜棚,在三年自然災害饑餓的歲月里,這片空地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片平房的住戶,多半是從城市搬遷的平民,大多沒有固定工作,挑框賣菜的、拉平車的、給人家洗衣服的、還有的靠拾破爛過日子……我家住了進來,引起一陣不小的震動,他們先是遠遠地走動,觀望,有的議論說:“那才搬來的,是市委的干部……”盡管鄰居這樣說,從父親母親的平靜的臉上,我知道我們家就是這里的一個住戶,只要和父母在一起,就會有溫暖與歡樂。 漸漸的,鄰居來我們家串門、拉呱,誰家有了困難,都來找父親商量;前院徐大爺每次收到在外地當兵兒子的來信,總是讓父親念給他聽,然后再執(zhí)筆回信。 在這片居民區(qū),父親的工資最高,每月八號,父親領了工資,晚上就被借去大半。我們家生活也很困難,母親不工作,全家十口人,緊靠父親的工資,姐妹幾個都是穿著帶補丁的衣服,有時想穿新的,父親沒錢,就在他面前哭鬧。 每年的春節(jié)來臨,父親便忙綠了,鄰居紛紛到我家,讓父親寫對聯(lián),瞬間,家家的門上都貼上紅色的期盼與祝賀。節(jié)日的飯菜依然是清淡的,鄰居間的情誼,暖暖融融地蕩漾在這里;歡蹦亂跳的孩子,放幾個響炮,那幾個糖果,端著餃子一起吃,這里的孩子天天盼著過年。 **開始了,批斗的高潮也沖擊到這里,父親生病在家,造反派還是不肯放過。在一個深冬的夜晚,西北風呼呼地刮著,灰蒙蒙的天空中,鑲嵌著幾顆明亮的星,造反派圍上門,要揪斗父親,姐姐用桌子把門頂上,哥哥在窗戶和造反派講理,我和妹妹緊緊地依偎在父親身旁,“把門開開,看他們想做什么?”父親生氣地說。 父親被帶到廁所后邊的空地上,父親和他們講理,嗓子啞了,嘴也干了,右手捂住肝區(qū),無力地靠在那伴堵矮墻上。我緊緊地抱住父親地的胳膊。這時,小醫(yī)院的醫(yī)生給父親端來一碗開水;后面的瘸周叔,攆著他的大兒子說:“好好地看著你張大爺,別讓那些壞種給害了!”東院的劉奶奶拄著拐棍,小腳一扭一拐地奔走來,站在造反派頭頭面前,用拐棍搗著地說:“你李大孩的良心那?叫狗吃了,上月你有病,是誰借錢給你的?那錢你還了嗎?”李大孩頓時像陷了氣的皮球,臉漲的像紫豬肝似得。那天晚上,造反派散去了,父親回到家里。 劉奶奶是個正直的苦命人,二十幾歲死了丈夫,后來,兒子又先她而去,她只好帶著守寡的兒媳與孫子生活,我家和她做了鄰居,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舒展多了,父親常吩咐我們:“好好照顧劉奶奶!”一次,劉奶奶病了,睡在床上幾天了,沒錢去醫(yī)院,父親將家里的十幾元錢都拿了去,又用平車把劉奶奶送到醫(yī)院。劉奶奶也疼愛父親,她家喂了幾只雞,知道父親身體不好,隔不了幾天就送幾個雞蛋給父親吃。鄰居都說:“劉奶奶又拾了個兒子!”造反派揪斗父親,說什么她也受不了,像似要來她的命。 在批斗有高潮異常激烈的年月里,是這片平民區(qū)的鄰居,一次次保護了父親。 **還沒結束,病魔奪去了父親的生命。劉奶奶也到了“天國”。 四十多年來,這片居民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擺脫了貧困,增加了一代又一代,原來稀疏的住房變得十分擁擠。 要拆遷了,我騎車去這片居民區(qū),做最后的告別,路邊的房屋已開始倒塌,踏過塵土磚瓦,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門窗還是半閉半開,屋頂?shù)囊桓F絲在空中搖晃,我沿著劉奶奶住過的屋子慢慢地走著,向昔日的巷口、街道、還有印滿父親足跡的小路看上最后一眼。 廁所后面的那半堵矮墻還在,無聲無息。我在它面前站立,徘徊,矮墻上依稀還留有坐過的痕跡,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在塵土飛揚的迷霧中,我看到一幢幢大樓已經崛起,住戶搬進了樓房,生活在陽光‘白云、藍天下。我仿佛看到了微笑的父親,看到了滿頭白發(fā),拄著拐杖的劉奶奶,正蹣跚地向我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