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90年代，改革開放的中原農(nóng)村，隱遁保守的鄉(xiāng)親們過著愜意緩慢的生活，經(jīng)濟(jì)依然處于斷寒期。

　　那年臘月，辭舊迎新的炮竹聲連綿不絕，遠(yuǎn)近起伏，縈繞耳際。

　　這天上午，父親把過年宰的一頭豬留了一塊給家人吃，其余的豬肉放在平板車上準(zhǔn)備去賣，并讓我跟著他收錢。

　　父親拉著豬肉板車邊走邊吆喝，然而，害羞的我溜著路邊上走。走著走著，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凄厲的哭喊聲。

　　尋聲望去，苞谷垛旁邊一團(tuán)黑影蜷縮在地，定睛一看，一個膀大腰圓的壯年漢子，正抬腳狠踢地上的老婆婆，老婆婆墨藍(lán)色的棉衣棉褲上滿是泥土，灰白如枯草一樣的亂發(fā)上沾滿細(xì)碎的苞谷葉，一方咖啡色的頭巾遮掩半邊臉，青黑色的臉痛苦扭曲、鼻涕眼淚縱橫?；鸨獾母赣H扔下平板車，大箭步伸著食指放大嗓門怒吼:“阿記！你個混蛋！你弄啥嘞！咹？”

　　阿記聞聲急忙收腳、右轉(zhuǎn)身彎腰面向我們:“太、太爺！”(父親在村里的輩份最長)

　　“你是不是人啊？她可是你娘??！”父親迅捷竄到阿記跟前，食指直戳阿記腦門。

　　老婆婆急忙爬著抱住父親的一只腳嚎啕大哭:“爺呀！我的爺?。【染任摇?/p>

　　“阿記，這是咋回事兒？”

　　“我給她端飯她不吃，還罵我！”阿記一臉厭惡。

　　“我昨天一天沒吃東西，今兒我聽見他家刷鍋喂豬，我想吃一口熱乎一點(diǎn)兒的剩飯，喊了他半天，他給我端了一碗冰涼的苞谷糊糊，我罵他兩句，他就狠狠地踹我……”老婆婆泣不成聲。

　　根據(jù)她說的碗飯，我的目光順著殘斷的院墻根，一只小黃狗細(xì)舔一個粗糙的破碗，里面的苞谷糊糊凝結(jié)成涼粉狀，寒冬臘月，這冰涼的苞谷糊糊，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能吃嗎？

　　“爺?。∧憬o我做主??！……我給你磕頭！”說罷，老婆婆一只手抓著父親的腳，匍匐著磕頭如搗蒜。

　　“阿記，回家給你娘燒一碗面條來！”父親眼圈微紅。父親隨即低頭蹲下來，伸手把老婆婆拉坐在苞谷桿上，輕聲細(xì)語地:“他是你兒子，他有義務(wù)贍養(yǎng)你！實(shí)在不行村里養(yǎng)你，別哭了！這么冷的天，凍壞了，更遭罪?！?/p>

　　老婆婆低聲慟哭了一會兒，伸出一雙黝黑癟瘦的手，扯著頭巾裹了裹頭，凹陷的眼窩里淚水外泫，渾濁無神的眼睛迷茫地望了望呆立著的我，嘴角攜帶皺紋往上哆嗦著努了努，欲語還休：“她？”

　　父親說：“她是俺的閨女?！北凰@么一指，我這個傻瓜蛋兒，瞬間羞得無地自容。只好裝作沒事人一樣，游目四顧來掩匿心情。

　　過了一會兒，阿記端一碗熱騰騰的面，父親馬上從他手里接過來，遞給老婆婆劇烈顫抖的手里:“趁熱吃吧！”

　　由于面里的湯水太滿，老婆婆把碗將要送到哆嗦的嘴邊時，顫抖著的手把湯水抖了一懷……

　　眼前凄慘的一幕，使我鼻子一酸背過身去潸然淚下。心里盤算著要如何才能探究到這位老婆婆的底細(xì)，難道她除了這個混蛋兒子，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了嗎？

　　“芳！過來收錢！”父親叫我。

　　我慌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環(huán)顧一下陸陸續(xù)續(xù)簇?fù)韥淼娜?，嚷嚷著相看我家的豬肉，嘰嘰喳喳的鄉(xiāng)親們，對這個老婆婆視若無睹……

　　“爸爸，她咋這么慘??？”回家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問父親。

　　“回家問你媽去！”父親對這些家長里短的話題，仿佛顯得有些不耐煩。

　　回家把賣豬肉的錢，如數(shù)交于母親，趁著母親喜上眉梢，我問:“我剛才，看見阿記他娘了?！?/p>

　　“咋啦？見她有啥稀罕的?！蹦赣H看了我一眼。

　　“這么大冷的天想討碗熱飯吃，結(jié)果遭到她兒子的毒打……”

　　母親聽了我的敘述后反應(yīng)平淡“阿記她娘是外鄉(xiāng)人，在河南舉目無親。她年輕的時候，被阿記他爹拐騙來的！”

　　“她娘家，是哪里的？”我迫不及待地問。

　　“阿記他娘是四川山旮旯眼兒的，沒見過什么世面”母親接著跟我說“阿記他爹家里窮得連床被子都沒有，更別說娶媳婦兒了。不過，阿記他爹嘴巴骨兒好，說話挺圓滑。亂世時期到處亂跑，整天游手好閑，遇見單純善良的女人，就花言巧語哄對方。當(dāng)初阿記他爹給阿記他娘吹噓說，咱河南到處長芝麻，天天吃芝麻油，香著呢……結(jié)果阿記他娘信以為真就躲避家人，傻乎乎地跟著奔來了！”

　　“媽媽！您咋知道這些呢？”

　　“阿記他媽自己說的。逢人就說，她貪戀河南的芝麻香油，結(jié)果，來到河南后一貧如洗，半點(diǎn)兒芝麻香油都看不見，腸子悔青，無奈自己又沒本事找回娘家去?！?/p>

　　“沒一床被子，冬天他們都睡哪里??？”聽到母親說到這，我又好奇地追問。

　　“睡麥秸窩，大碼麻包裝上麥秸，就打赤條鉆進(jìn)去。自從阿記他娘來了，為了不讓她鬧，阿記他爺才給他們弄了一床被子。”母親波瀾不驚。

　　“??？”驚得我懵了半天，又問“那阿記，為啥這么打他娘?。俊?/p>

　　“阿記他爹中年得子，你說呢？”母親討厭我打破砂鍋問到底。

　　春節(jié)剛過沒幾天，人們還陶醉在歡度新春佳節(jié)的氛圍當(dāng)中，然而，就在這時村里傳來喧天的悲哀樂鼓聲。我隨著街坊鄰居的步伐來到現(xiàn)場，這時，一支戴著黃色、白色孝布的葬禮隊伍撲入我眼簾。原來阿記他娘死了！

　　村民們竊竊私語：“唉！這阿記他娘鬼迷心竅，為了吃芝麻油來到河南，結(jié)果芝麻油沒吃上幾頓，卻受了一輩子氣。一夜之間的大火把她燒成黑焦?fàn)?，現(xiàn)在她終于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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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人群中的譏笑聲和悲嘆氣讓我的心感到很沉很沉！

　　作者簡介：

　　黃文芳，祖籍河南，現(xiàn)居湖北荊門。迅捷機(jī)械設(shè)備企業(yè)高管。

　　喜歡培根的一句：讀書不是為了雄辯和駁斥，也不是為了輕信和盲從，而是為了思考和權(quán)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