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老天終于收斂起了焦躁的艷陽，陰沉的烏云將天地籠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暗自高興，終于盼來了陰天，我可以鋤蘋果樹地里的雜草了。

　　蘋果地里的雜草長勢茂盛，郁郁蔥蔥。灰灰菜，海白菜幾乎長得和人齊腰了；酸酸菜、肥豬菜如綠毯鋪滿了地面。這些草就是果園里的虱子，早就應(yīng)該清理了?？墒牵娜盏年柟鈱⒋蟮刂丝镜贸楦鸩穸寄茳c著了，連續(xù)兩個周末我都無法走進(jìn)這火籠似的蘋果地。今天，老天有眼，它終于拉上了烏黑的布景，將明晃晃的太陽遮擋在烏云之上。

　　我扛起鋤頭，貓腰鉆進(jìn)了長勢洶涌的青草里，揮舞的銀鋤下紛紛倒下橫七豎八的青草的尸體。盡管太陽被遮擋住了，氣溫卻沒有下降多少，反而悶熱難耐。蘋果園如同一個大蒸籠，汗水蜂擁著從每一個毛孔里涌出，滿臉的汗水匯集到下巴，滴滴答答掉落了一地；汗衫被胸前后背的汗水緊緊地粘住，汗水順著褲腰向下不斷地蔓延，有一股不濕到腳后跟不罷休的氣勢。

　　“刀個刀個刀刀那是什么刀，刀個刀個刀刀一把殺豬刀……”我費力地從褲兜里掏出了被汗水浸濕的手機，看都沒看就接通了。

　　“喂，誰呀？”我沒好氣的問。

　　“你在干嘛？”在縣城伺候月子的妻子在電話那端有氣無力地問我，語氣似乎在發(fā)抖。我心里一驚，連忙問道：“怎么啦？”

　　“我大姨昨晚去世了……”妻子哽咽著說。

　　“大姨？”我又是一驚，“大姨身體一向很硬朗呀，也沒聽說有什么病呀？”

　　“昨晚睡覺時還好好地，半夜時說頭疼，連夜晚送到醫(yī)院，就沒救下……”妻子哭訴著。

　　妻子的大姨在他們村和親戚中威信頗高，是他們村多年的婦聯(lián)主任，**黨員。無論是村里還是親戚誰家發(fā)生糾紛了，都是大姨出面去協(xié)調(diào)，她總是能和風(fēng)細(xì)雨的將暴風(fēng)驟雨的家庭矛盾化解掉。我們每次到她家走親戚，她熱情的打開柜子，拿出山里的核桃、大棗、蘋果和逢年過節(jié)時孩子們孝敬他們的酥糖、巧克力，大把大把地往你懷里塞，要是不吃還得挨訓(xùn)?；丶視r，她一直把我們送到公路上，邊走邊拉著妻子的手，千叮嚀萬囑咐我們一定要孝敬老人，和睦鄉(xiāng)鄰，好好培養(yǎng)娃娃，不要給娃慣壞毛病等等。誰能想到，這位和善可親的老人，才六十多歲就突然離世了。怪不得干旱一個多月的老天陰沉著臉，原來是在垂憐大姨的不幸，天妒英才??！

　　兒媳婦在月子里，妻子走不開，囑咐我聯(lián)系其他親戚去給大姨吊喪。

　　當(dāng)我們急匆匆趕到位于婁敬山下的大姨家時，村民們?nèi)宄扇旱那穆曉谧h論大姨的突然離世。門口穿白戴孝的人神情肅穆，滿臉含悲的進(jìn)進(jìn)出出。我在車?yán)飳χ笠曠R戴好孝帽，步履沉重地走向大姨家。在我們農(nóng)村，姊妹們的女子一般和姨家走動得不是很親密，不像走娘家、舅家那么頻繁。因此，村里幫忙的人沒人認(rèn)識我，就連妻子姨弟的孩子也不認(rèn)識我。一個十幾歲身穿孝服，頭戴孝帽的孩子跑進(jìn)院子大喊：“爸，來客了?！?/p>

　　院子里撐起的兩把大傘的下面擺放了兩張飯桌，穿白戴孝已經(jīng)吊完喪的親戚們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講述著老人生前的種種事跡，感嘆老人積了德行了善，走得很從容，沒受丁點罪。不像有些老人，癱到炕上幾年也走不了，自己遭罪，家人也跟著受罪。一幫本族婦女在廚房忙碌著撈面、澆湯、端面，吊完喪的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隨到隨吃。

　　我們當(dāng)?shù)乩先巳ナ篮?，主家會在第一時間召集本族人，商議亡人的后事。在農(nóng)村，每個村子都有紅白喜事的大總管，這是個很重要的角色，一般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就是村里的村長，組織能力必須強。從老人倒下頭開始，總管就會根據(jù)每一位村民的特點，安排報喪、打墓、箍墓、請陰陽先生、接吊喪的客人、靈前執(zhí)事、買菜、壓面、安排客人就餐、請自樂班吹打等職位。一般老人去世在冰棺里存放七天，這七天供來客隨時吊唁，也是給主人一個緩沖的機會，為的是將一切事務(wù)辦好之后，再隆重出喪安葬，也叫跟七安葬。

　　我穿過氣氛凝重的大院，徑直來到上房客廳。大姨身穿黑色綢緞老衣，腳穿嶄新的黑色布鞋，一條黑絲帶將雙腳緊緊的綁在一起，臉上遮蓋著一張八開大的黃紙。這張薄薄的黃紙隔斷了陽世與陰間，了結(jié)了父母子女的不了情緣，終結(jié)了碌碌人生的繁忙與不休。老話說：“活著爭眉豁眼，死了一張黃紙。”人啊，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到底在爭啥呢？

　　我站在擺放在大姨腳下的牌位前，一對白蠟燭在汩汩地流淌著無辜的淚，塔尖狀的牌位上寫著：“祁門鞏老孺人之靈柩”。我恭恭敬敬地點燃一炷香，作揖插香，雙膝重重地跪倒在大姨的遺體前?！澳?，可憐的娘啊——”悲聲從我的胸腔里蹦出，兩股眼淚噴涌而出。大姨拉著我們的手，千叮嚀萬囑咐的情景再一次的浮現(xiàn)在眼前，我不禁悲從中來，痛哭流涕。跪在一邊的大姨的兒子哭著走過來，從地上抱起痛哭的我，“哥，別哭了，咱都不哭。”我卻渾身軟癱立不起來，“哥，再哭娘也聽不到了，咱不哭了。”盡管他在勸我，可他的滾滾淚珠卻打濕了我的頭發(fā)。

　　“娘，可憐的娘啊，娘，難見的娘啊，你咋不管你娃咧——”一聲聲抑揚頓挫，有腔有調(diào)的女聲哭腔至大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人未到聲先來了。一幫女客身穿一襲雪白的孝衫，手帕捂在嘴邊，邊走邊哭邊訴說。主家女人們連忙過去，一人攙扶一個，排隊一個跟著一個走進(jìn)大門，一路嚎哭到大姨的遺體前。她們看到大姨便紛紛撲上前去，抱著大姨大放悲聲。主家連忙拽住，拖到一邊，不斷地在耳邊悄悄提醒，不敢把眼淚滴到亡人的身上，否則亡人不甘心離開人世。一陣陣聲震蒼天的悲聲，惹得滿院子人紛紛垂淚，吃飯的客人也放下筷子，陪著流淚。

　　眾人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緒，吃飯的客人再次端起了飯碗，吊喪的女客也被安排到了席上就餐，大姨的兒子這才走上前來和大家打招呼。他的面部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強裝著笑臉招呼客人，止不住的眼淚卻無聲地滾落下來，哽咽著聲音招呼客人坐下，看得人一陣陣心酸，喉嚨好似塞了一團(tuán)棉花，噎得難受。說是吃飯其實誰也吃不下，只是做做樣子，不讓主家為難而已。

　　陰陽先生戴著老花鏡，在院子一角的小方桌上正在出門牌。門牌其實就是在三尺白布上，用毛筆豎行寫上死者的出生與去世的年月日和沒出五服的后輩兒孫姓名，一是向世人講述死者的功德，二是表達(dá)失去親人的痛苦。這個門牌很有講究，誰排在左邊，誰排在右邊，誰排在上面，誰在誰的后面必須謹(jǐn)慎小心，一旦出錯會引起族人的不滿，甚至?xí)l(fā)生肢體沖突。

　　一幫人圍在陰陽先生的周圍，有的是在欣賞老先生手臂懸空寫正楷毛筆字的功夫，感嘆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會寫毛筆字了；有的人一聲不吭，順著老先生的毛筆在找自己的名字，看排的位置對不對？一旦排錯了，他們就會像坐在彈簧上似的跳起來，要和先生理論一番?？上?，直到老先生寫完，也沒挑出毛病來。最后，安排人將門牌懸掛在大門的右側(cè)，以告來客。

　　“高紅，你的消息咋這么靈通？我們吊喪的親戚都還沒來完，你倒先來了?！币晃患s三十歲左右，梳著大背頭很精干的小伙走進(jìn)了大門。眾人一看是鎮(zhèn)上秦劇團(tuán)的劉團(tuán)長來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紅白喜事基本上耍的就是劉高紅的秦劇團(tuán)，他們的樂隊、歌舞、雜技、秦腔戲聞名鄉(xiāng)里。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啥事基本都請劉高紅。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孩子滿月、老人過壽都請他的秦劇團(tuán)前來助興。劉高紅也不負(fù)眾望，將一班子樂人訓(xùn)練得不比專業(yè)劇團(tuán)差。他們無論是吹拉彈唱，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并不比名角差；生旦凈丑，粉墨登場演繹人生的悲歡離合。樂人班個個是全才，一身兼數(shù)職，放下鑼鑼會敲鼓，放下二胡吹嗩吶，唱完秦腔唱歌曲，順便還能跳段舞。特別是劉團(tuán)長夫人的一出祭靈戲，鄉(xiāng)親們百看不厭。只見她頭上用白布挽一朵大白花，一襲孝服襯托得她驚艷而凄美。臺上演得撕肺扯肝，珠淚滾滾；臺下觀眾淚流滿面，捶胸頓足。觀眾最喜歡看的都是熟戲，翻來倒去就是那幾折戲，不是《三娘教子》、《庵堂認(rèn)母》就是《打柴勸弟》、《祝?！返纫恍┢嗫鄳颉５珮啡税喑獞蚯暗么騿柡弥骷业男帐?，千萬不敢犯地名。比如說，主家姓楊，絕對不能唱《金沙灘》。因為楊繼業(yè)戰(zhàn)死金沙灘是世代楊姓人的痛，如果樂人班事先不問好，貿(mào)然唱這出戲，主人不但不給錢還會給樂人找事。

　　“我在各村都有情報員呢?！眲F(tuán)長笑嘻嘻地迎合著眾人，掏出“精品猴”給大家一一敬煙。總管大老遠(yuǎn)就招呼劉團(tuán)長屋里坐，然后頭擠頭地商討過這場事的大小，安排演員陣容，洋鼓洋號，舞臺燈光，再定價格等事宜。

　　“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從大門外傳進(jìn)來，一位年約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臉上滾落著淚水跑進(jìn)大門，他將手中的包扔到院子，直接撲向上房。眾人一看說：“老婆的心肝寶貝回來了?！?/p>

　　這是大姨的大孫子。大姨三個兒子，大兒子結(jié)婚后生了這個男孩后，因感情不和離了婚，是大姨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今孫子已經(jīng)在西安上班了，昨晚睡覺前婆孫兩人還通了電話，沒想到一夜之間竟然是陰陽兩隔。大孫子跌跌撞撞的撲倒在房檐臺前大放哭聲，兩條腿軟地怎么也站立不起來，一步一步爬到了奶奶的面前。

　　“婆，你這是怎么了？昨晚你還說天氣熱，讓我回到咱山里避暑，我回來了，婆，你咋就走了呀？婆，你娃回來咧，你睜開眼睛看看你娃呀，你走了誰管你哇呀，婆——”一直在眾人面前沒有流淚的姨夫看到心愛的孫子爬在老伴跟前，磅礴的淚水如同決了堤勢不可擋，他再也忍不住了。

　　“娃呀，你回來遲了，你婆再也看不見我娃了！”姨夫大放悲聲，這哭聲里飽含著對大姨的不舍情緣，飽含著人生的無奈與凄涼。一屋子的人被爺孫倆惹得全都哭了起來。那哭聲如滾滾雷動，響徹云霄，聲震四野。孫子哭一會兒奶奶，轉(zhuǎn)身又抱著爺爺哭得差點昏厥過去。眼軟的婦女干脆坐到地上一邊拍打一邊哭老天不長眼，好人怎么就得不到好報呢？兒孫們還沒來得及孝敬您，您怎么就舍得走了呀？

　　我突然覺得胸悶氣短，喉嚨噎得唾液也難以下咽，眼淚悄悄地流了一遍又一遍，實在受不了，就悄悄地扯了扯同伴的衣袖，趕緊撤離。
摘自: m.vpsboy.com

　　汽車行駛出村莊十幾里地后，我們的情緒才稍微平復(fù)了。大家又回憶起大姨生前的所有好來，都說大姨沒有經(jīng)受病魔的折磨，走得干脆，走得有尊嚴(yán)，享福了。

　　看來好人還是有好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