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晨曦是希望，晚霞該是溫情。它柔美的光焰那么恬淡，半空的紅暈，令人百般的依戀，它也把我?guī)нM(jìn)對往事的回憶里……

　　——題記

　　記憶中，老屋正北側(cè)有四棵高高大大的刺槐樹，聽父親說:那是曾祖父的父親種的，到我們這一代，該是五代人的歷史了，初略計算也上百年。從有記憶起，它給我的印象是古樸莊嚴(yán)，樹皮又厚又枯，紋絡(luò)深深的，樹干大約四、五十厘米粗，兼有裂縫，從中部開始到上部，全是粗細(xì)不勻長短不一的枝椏，密密蓬蓬的但也是枯枯的，每棵樹的高處，都牢牢地架著一個大大的喜鵲窩，就是通常說的鳥巢。樹的地面是一道不算高的土墻，聽父親說：那道土墻是為了保護(hù)老屋不受風(fēng)雨的侵襲，曾祖父祖父日夜挑土堆起的。因為那是正北側(cè)，母親總說那是北上。

　　在我五、六歲時，總喜歡和小二歲的堂弟在北上玩。我們兩個經(jīng)常在那里玩捉迷藏的游戲。因為站在樹干的后面就看不見人，那就沿著樹干穿行尋找，當(dāng)找到時，我倆就是一陣狂喜。他叫我姐姐，我叫他弟弟。有時是白天各自在家里做些小事，到傍晚時分，我倆就喜歡手牽手站在土墻上，看太陽下山的遠(yuǎn)景。村莊的遠(yuǎn)處，是一道高高的土崗，大人們都稱為嶺杠。我倆就遙望著那道嶺杠，他指手畫腳地說：“姐姐你看，太陽離地面還有一竹竿高。”再過一會又說：“嶺杠把太陽遮一半了?！敝钡綆X杠把太陽全遮完，就會放射出半空的晚霞，映得村莊泛紅，陰影綽綽，高大的槐樹影，由短變長，老屋就在泛紅的樹影里吐著古樸的色調(diào)，雖然是黑瓦土磚，同樣那么莊重，沉穩(wěn)，卻一點也不覺得破舊落后，反而給人以溫馨的感覺，因為那是我們的家。

　　過去那個年代，冬天特別寒冷，尤其是一陣狂吼的北風(fēng)過后，古老的槐樹會掉落滿地枝椏，我就和堂弟拎著籃子去撿。不大工夫就可以撿一滿籃子，拿回家既可生爐子，也可以在土灶里當(dāng)柴火燒。伯母和母親贊不絕口，夸我們能干。

　　有時一場狂風(fēng)暴雪，把整個樹枝壓得嚴(yán)嚴(yán)實實，玉樹瓊枝，千姿百態(tài)，有雪絨包裹的，有掛滿一串串長長冰棱的，晶瑩剔透地矗立在老屋北側(cè)，一如藝術(shù)冰雕，讓人賞心悅目。待天晴雪化時，又一樹一樹的冰塊嘩嘩啦啦地往下掉，時有擦擦擦的撕裂聲，落地粉碎，一如悲壯的氣節(jié)，極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的豪邁。微風(fēng)搖動，也會掉落屋頂，發(fā)出乒乒乓乒的聲音。大人總說：“天晴地不晴，冰棍敲屋脊。”擔(dān)心的是把瓦敲破。即便如此，大人也舍不得鋸掉或者拔掉它們，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呵護(hù)有加。曾祖父說：“保護(hù)樹苗，就會保護(hù)房前屋后的水土流失，也有一層保護(hù)風(fēng)水的意思。”脫下雪白的外衣，蒼勁雄偉，風(fēng)骨魁奇，悠然靜默地站在那里與它的歲月相守，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春天嗎？是的，它也像人類一樣，期盼春天的來臨，相遇一場花事。

　　春天來了，枯木逢春，老枝干上漸漸長出新芽，一束束色澤白皙的槐花，幾乎同時生長，在大家不經(jīng)意間，很快長得盈盈滿滿綠蔭蔥蘢，老屋里時時飄進(jìn)清純的甜香味，淡淡的甜，淺淺的香，芬芳怡人。尤其是春雨綿綿的時候，綠葉白花被灑落霧狀的雨煙浸潤得飽滿嬌嫩，滿目滴翠，欲與梨花帶雨的姿色媲美，以它特有的氣質(zhì)，映襯著小村素凈的容顏，給老屋平添迷人的色彩。并且演繹一場“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的瀟灑風(fēng)格，一場春雨，一陣風(fēng)，滿樹槐花瀟瀟灑灑飛落滿地，土墻上，老屋周圍到處都是，真的，我們很不情愿地掃去，我和堂弟倆人喜歡撿在手里搓著玩，握在手心，冰冰的，涼涼的，有時情不自禁地塞進(jìn)對方的頸窩來逗樂。

　　春暖花開好時節(jié)，活躍的喜鵲，陽雀，布谷鳥，百靈成群結(jié)隊地在那高高的綠蔭槐樹叢中飛來飛去，把個小村鬧得靈動斐然。一樹槐蔭，滿目蒼翠，讓我們享盡和諧之美。

　　夏天的槐樹葉片漸漸由嫩綠變?yōu)樯罹G色，但它遮陰稀疏，只能晚間在那里乘涼。遇到滿月時，我和堂弟倆人喜歡站在土墻上看星星，當(dāng)一顆流星飛逝而過，留下長長的火焰時，堂弟驚叫地指著我看：“姐姐你看，那顆星長著長長的尾巴?！蔽乙惨粯拥睾退黄痼@喜萬狀，卻說不清道理。

　　最喜歡的是面朝北方看北斗，那是大人教我們認(rèn)識的，就是七顆明亮的星構(gòu)成如湯匙形狀，格外醒目。讀書后，老師的講解進(jìn)一步明白：“在野外長途跋涉中，迷失了方向，就看北斗?！蹦菚r我們看到的北斗有種十分親切感，如同與我家的北上緊密相連般的情同手足。北上是我們家人休閑棲息的去處，抬眼就可以看到它，那又像是家人的精神寄托，過去年代農(nóng)村人沒多的奢望，一個單純的想法，像北斗那樣光明，總希望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光明。

　　一年四季秋意濃，秋天的槐樹，更為奇美。一樹綠葉由淺黃漸漸變?yōu)樯铧S色，微風(fēng)吹拂，葉片自然地從高高的樹枝上如金色翅膀的蝶舞輕盈地飄落，一片片，片片如春天的花瓣那樣散落一地，這給家人送來希望的光景，緊張，忙碌，勞累漸漸退去。尤其一場秋風(fēng)秋雨過后，天氣也漸漸轉(zhuǎn)涼，在那樹蔭底下，舒爽宜人。那時生產(chǎn)隊每到秋季時，就有個小農(nóng)閑，上午扯完秧草，下午就可以休息半天。大約傍晚，村里嫂嫂嬸嬸們都會陸陸續(xù)續(xù)來這里歇陰吐涼。

　　記憶中，母親也和大家一樣，在那休息的半天里，就清理一些需要縫縫補(bǔ)補(bǔ)的舊衣服，端個小凳子，到北上坐在樹蔭底下做針線活。匯集一起的大家，家長里短地有說有笑，議論紛紛。過去年代單純，她們談得最多的是誰有一手漂亮的針線活，誰的毛衣織得完美。漸漸長大的我，混在旁邊玩耍，母親時不時嘮叨幾句：“丫頭從小就要學(xué)會做針線活，長大了做個好媳婦?！币痪湓捒偠旱脣饗鹕┥﹤冄鎏齑笮Φ卣f：“這小的丫頭看得那么緊?！逼鋵嵥齻兌际沁^來人，知道女人肩負(fù)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從小教育，也是好事。那笑聲無不敲開了彼此的心靈之窗，哪怕一個溫情的對視，也是一種友好的表達(dá)。如此那日的相聚，成為今日的回憶。如今條件尚好，怎么相聚卻少了呢？

　　記憶猶新的是62年的秋天，也是片片黃葉飛落的日子，聽大人一起議論，蔣介石大肆叫囂反攻大陸，為打擊他的囂張氣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號召全民皆兵，舉國上下轟轟烈烈，一批年輕人積極響應(yīng)黨的號召應(yīng)征入伍。家里沒出五福的十八歲的五叔征求父母的意見，父親積極支持他去，通過體檢合格，就要入伍了。五叔從小沒娘，以前只要家里有點好吃的，母親總要接到家一起打牙祭解讒，這次要走了，父母心里總有些難舍。賢惠的母親說：“長哥長嫂當(dāng)爺娘，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走之前，家人還是一起聚一聚，讓五弟熱熱鬧鬧留個好念想?！?/p>

　　七月三十一日那天下午，父親搭起木板，在上面揉面團(tuán)，說是蒸饅頭，那時正是饑荒年代，能吃上一頓饅頭，除非有重大喜事。五叔的走，算是一件喜事，父親把家里最好的面粉拿出來都是為了五叔。母親就在廚房做了一些家常小菜，葷菜就是家里殺了兩只雞，煨一吊子湯。大約傍晚，父親將大餐桌搬到北上槐蔭樹下，那里寬敞明亮，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就接來五叔。換了一身軍裝的五叔，意氣風(fēng)發(fā)，英姿颯爽，一副威武雄壯的模樣，格外逗人喜愛。接來的還有祖父、堂伯、堂叔、堂哥、堂嫂，一大家子圍在一起，歡歡喜喜地說說笑笑，也滿意地吃上一頓團(tuán)圓飯。父母雖然辛苦，可心里總是樂呵呵的。因為母親向來好客，總認(rèn)為別人來，是瞧得起咱們的。

　　一頓飯吃完，太陽下山了，晚霞映紅半空，五叔說：“時間不早了，接上級通知今晚要趕到公社集合，明天‘八一’建軍節(jié)，部隊有車來接新兵?！贝蠡锏膱F(tuán)聚又隨著五叔的動身，一起送行。大家一起沿著那條去往鎮(zhèn)上的泥濘小路，形成長長的隊伍，我和堂弟也混在隊伍里，和大家一起送別。送行的人翻過那道嶺杠，父親跟五叔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到部隊一定聽組織的安排，遵守部隊紀(jì)律，做個好人?！笨粗迨搴鵁釡I點頭，隨后一一告別，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頭與大家揮手再見！

　　五叔的身影在晚霞里那么清麗、輕盈、脫俗、自若，誰看到都喜歡。五叔迎著晚霞漸行漸遠(yuǎn)，直到看不到身影，大家才依依回頭。

　　歲月的長河有多少晚霞，留給我們不朽的記憶。“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惫怅幰资牛松桌?。每當(dāng)回想那段時光，心里總有著說不出的感慨，人生一場是修行，親情，友情，愛情，無不都要相互惜緣，學(xué)會珍愛，路才越走越遠(yuǎn)。

　　如今母親，五叔，堂弟乘西邊的云彩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在我寫這篇文字時，以表深切的懷念，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那排老樹無論多么丑陋，在我心中始終那么偉岸，百看不厭。后來為行路方便，老屋旁要修路，那幾棵百年老槐樹必須讓路，父親依依不舍地同大家一起將它們?nèi)夸彽簟?/p>

　　老樹在崢嶸歲月里，歷經(jīng)百年滄桑，走完了世紀(jì)之旅，完成了百年賦予的使命，在需要時義不容辭。老樹充滿傳奇色彩，見證著家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又是它為風(fēng)雨飄搖的家人遮風(fēng)擋雨，邁過溝溝坎坎，一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p>

　　如今老樹雖然已去，可它的根須永留人間，在那塊黑土地里，生生不息。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地發(fā)芽，串長出大小不一的幼苗，那些柔嫩的幼苗，窈窕疏影，在四季云雨里，搖曳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