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想念奶奶。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兒想媽媽……”在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天氣里，突然想起了這首歌。清明前后必定會下雨的，我想。本是充滿悲傷的日子，這風(fēng)雨還來擾亂人心，淡淡的悲傷無聲地蔓延著，我想奶奶了。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首朗朗上口的詩，還是30年代出生的，新中國開放后上過掃盲班，一生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卻看過許多書的奶奶教我念的。奶奶教我念這首詩的時候，用的是我們的家鄉(xiāng)話，以至于長時間內(nèi)，這首詩我只會用家鄉(xiāng)話念。長大后，卻成了唯一的一首會用家鄉(xiāng)話念的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雨紛紛，思念處都化作相思雨，相思雨，滴滴落在心里，滋潤著大地，泛起悲傷的漣漪。

　　一

　　天總會在清明節(jié)那天放晴，記憶中是毫無例外的。也深信著清明節(jié)當(dāng)天會天氣晴朗的。往年的清明節(jié)下午，奶奶總會帶著伯父們和爸爸，還有十個孫子孫女，偶爾還會有幾個外孫，我們一群人坐在一輛悶熱的我不知叫什么的車的車后箱里面，大大的車后箱，左右兩邊焊著大長鐵皮，可以坐好多人。奶奶總是毫無例外地坐在副駕駛上，因為奶奶暈車。車后箱里，我們一群人相對而坐，中間放著要清理墓地的鋤頭等工具，還有要拜祭的一大堆東西，有魚、有雞、有大塊的豬肉，俗稱“三生”，還有很多餅干飲料之類的，更少不了香、蠟燭、紙錢等東西。遙遠(yuǎn)的記憶只記得一路的顛簸與無盡的沉默，悶熱的車廂與車子與路上的石子、車上的鋤頭互相碰撞發(fā)出的哐哐哐的聲音。

　　到了山腳下，一群人分工，一人拿著一些東西，山路崎嶇，大家排成一排慢慢地往山上走。大人們聲音低沉地說著，這一年，這花草長得可真茂盛啊，把路都給擋住了。大人們總是很神奇的，盡管一年只來這么一次，盡管山路十八彎，可是他們總能準(zhǔn)確地走到了爺爺?shù)哪沟亍Ｃ看蔚絹頎敔數(shù)哪沟?，爺爺?shù)哪贡弦驯浑s草淹沒，可是，大人們總能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叔的。他們那個年代的孩子，把爸爸叫叔，把媽媽叫嬸。也有把媽媽叫姐的，我堂伯父他們一家就如此。小時候總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媽媽不叫媽媽，后來才知道，他們那一代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長，好養(yǎng)活，才有這么的說法。

　　山上總彌漫著青草藍(lán)天的味道，荒草、斷枝散發(fā)出的青腥充斥著每個人的嗅覺，陽光底下，仍是一片死氣沉沉的光景。到了山上的我們放下手中的東西，井然有序地做著我們應(yīng)該做的事，配合度高到似乎之前就已經(jīng)演練過千遍萬遍，誰也沒有多余的語言，面對如此莊重的儀式，我們心中只剩下凝重的敬畏。該除草的除草，該掃地的掃地，該擺祭祀的東西擺祭祀的東西，該給墓碑的字上油漆的上油漆，該把紙錢壓在墓碑后面的土堆上的在那里壓著。要在墓碑后面的土堆上滿滿的壓上一層紙錢。這是我們那里的習(xí)俗，年年如此，卻也忘記了問為什么要這樣做？似乎一切就該這么做似的。哥哥跟伯父或者姑父們一般會把擋在爺爺墓碑前面的樹枝砍掉，他們總會說，這樣一砍掉，爺爺?shù)囊曇熬蛯捔耍梢钥吹礁h(yuǎn)的地方了。

　　奶奶在一旁總會說，你們的爺爺最喜歡孩子了，如果他還活著，看著你們這一群人，那該得多開心啊。我不知道爺爺在爸爸幾歲的時候去世的，只知道那時候爸爸還挺小的。奶奶一生養(yǎng)育了7個兒女，爺爺去世后，奶奶一個人獨撐著這個家，依舊堅持讓每個孩子讀書，伯父們都讀到高中畢業(yè)，還是我們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畢業(yè)的。爸爸喜歡畫畫，奶奶就把爸爸送到美術(shù)館學(xué)畫畫。在三年大饑荒的時候，奶奶也沒讓孩子們放棄讀書，在**的時候，奶奶依舊沒有讓孩子放棄讀書，盡管那時候，奶奶自己深陷大字報的風(fēng)波中。奶奶依舊不屈不撓只做好自己。直到古稀之前，奶奶看到之前在文革中經(jīng)常貼大字報打擊她的那些人依舊會碎碎念，但所有的怨，都隨著時間，散在了風(fēng)中。奶奶常說，新中國成立后，她抱著孩子也跟別人去掃盲班上課，上了幾節(jié)課就被叫回來了，不讓上，也沒法上，孩子總要人帶的。字，她只學(xué)會了寫自己的名字，但她卻學(xué)會了認(rèn)所有的字。不是在掃盲班學(xué)的，而是自己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別人一邊念一邊認(rèn)的。

　　奶奶總是跟我說，她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把南方的貨拿到北方去賣，把北方的貨又拿回南方賣。就是這樣不肯認(rèn)輸?shù)夭俪制鹆诉@個家，讓她的孩子們身上永遠(yuǎn)穿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衣服。奶奶的爸爸，是一個很棒的人，一生養(yǎng)育了十幾個孩子，從來沒有讓孩子挨過餓，更讓每一個孩子穿得干干凈凈的，男孩子都上了學(xué)，奶奶是一個從小沒怎么吃過苦的人，甚至于可以說不用吃苦的人，那時候的女孩子，誰不是在家?guī)兔ο匆伦鲲埖?。可是爺爺去世后，她堅?qiáng)的承擔(dān)起了一個家的重責(zé)，無怨無悔，更從不開口讓人幫忙過。車子又是一陣的顛簸，清明節(jié)就過去了。悲傷也就隨之就地掩埋，生活還是繼續(xù)。于是，清明后又下了一場雨，雨后，一切的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今年的清明節(jié)，沒有了奶奶，我們在戴孝期間，也不用去掃墓，只有在奶奶喪事結(jié)束之后我們所有人去了一次。這一次，沒有奶奶，一群人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每年掃墓，奶奶從不落下，每次都是奶奶領(lǐng)隊來掃墓的，這次我們卻來看望睡在這里的奶奶了。依舊是爺爺?shù)哪沟啬抢?。奶奶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和爺爺合葬在一起，奶奶念念叨叨地說了很多次，起初大人們是有所猶豫的，可是奶奶一直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你們叔葬在一起，都分開這么多年了，死了要在一起。我想想還是想和你們的爺爺合葬在一起。奶奶一生沒有讓子女為她做過什么，也沒有要求子女要做什么。只有這次，卻也不敢要求兒子們一定要做到，也只是說，可以的話，就這樣吧。最后好在大人們圓了奶奶的心愿，奶奶應(yīng)該很開心吧，我想。清明節(jié)，就這樣結(jié)束了?？偸沁@樣的。即使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了，可是活著的人，依舊要過日子。悲傷陷入生活里，該干嘛的還是繼續(xù)干嘛。只是到了每年清明這個時候，大家集體到山上懷念一下先人，這一天過后，生活是怎樣過，依舊怎樣過。一顆石激不起生活這個深淵的千層浪。

　　二

　　每年都有一次特殊的掃墓，那便是爸爸帶著那時還年幼的我去拜祭大伯父。年年如此，只有我和爸爸，還有大伯父的墓碑相伴。背影單調(diào)得有點蒼白，小小的我一不小心就會被掩蓋在這雜草橫生的半人高的山地中。安靜空曠的山，往往見不到人，茫茫一片，有種隨時被吞沒的錯覺。因為不是在清明節(jié)去的緣故，往往整個大山中就只有我們父女兩個人。祭祀的東西也很簡單，流程也簡單了不少。往往我們父女一路沉默的去，一路沉默的歸。也是我還小，爸爸也不善言辭，我們總是這么沉默著。一沉默好多年。也沒問為什么每年都會有這么一次特殊的行程，為什么每年都只有我和他。有些事，不用問，長大了自然就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