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油菜花
一 居家于小鎮(zhèn),門口有個很空曠的廣場,每一年春暖花開時候,就會停靠著一批掛著安徽合肥或者江蘇牌照的車輛,等待即將出場的養(yǎng)蜂人來聯(lián)系,把他們經(jīng)過一個冬季繁殖出來的蜜蜂運到油菜花最盛的地方去。養(yǎng)蜂被稱為“甜蜜的事業(yè)”,追逐鮮花的養(yǎng)蜂人從春天開始趕赴一個一個的花季,哪里有花開就有江山養(yǎng)蜂人的身影。 浙江江山素有“中國蜜蜂之鄉(xiāng)”的稱譽,油菜花是第一個盛大的花季,曾問一個養(yǎng)蜂人:“我們這里也有油菜花,為什么不留在本地呢?”那人一臉不屑地回答我:“這么一點,還不夠‘發(fā)冒’的?!?/p> 花少嗎?記憶里也曾有過油菜花的海洋,每一年立春過后總有那么幾天東風(fēng)送暖、陽光溫煦的日子,天地間仿佛充盈著一團暖洋洋婉轉(zhuǎn)而上的氣流,輕輕的,柔柔的,催促著一切被寒冬肆意凌虐過蟄伏著的生命蘇醒過來,于是草芽悄悄地冒尖,花胎隱隱地暗結(jié),一場生命的大律動大歡喜便緩緩地拉開了帷幕。在某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踏足田野,忽然發(fā)現(xiàn)被大雪壓得貼在泥土里的油菜突然被無形的手拔高了,團團綠葉迎著陽光泛著油彩,小心呵護著壯碩的菜心,菜心傲然挺立,撐起一把小小的傘,傘上花苞密密麻麻的,像滿綴著綠色的珍珠。 油菜花盛開的那段時日子總是讓人恍惚的,家鄉(xiāng)在山區(qū),油菜花盛開時雖然沒有平原那么的壯闊和聲勢浩大,但盛開在層層梯田里的油菜花也是別有一番韻味的。 陽春三月,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山崗的叢林,整個山村也跟著在馨香的夢里醒來,雄雞歡快展開一只翅膀劃地轉(zhuǎn)著圈,又拍拍翅膀喔喔啼鳴著,似乎急著表白春光的回歸是來自它夜夜的呼喚;女人早早起來晨炊,裊裊青煙升上房頂隨風(fēng)飄散開來;男人則晃蕩著水桶穿行過油菜花低垂的田間小路,去小溪里灌滿一擔(dān)水,又在油菜花的前擁后簇里回來,注進自家的大水缸里,灶間的女人看見男人發(fā)上沾著的油菜花瓣,忍不住“噗嗤”而笑,男人一臉驚愕地望著女人,發(fā)現(xiàn)那飽經(jīng)煙熏火燎的頰上似乎有了一抹油菜花一般的明艷之色,不禁心中一柔,凝神捕捉一下,隱隱的,好像剛才穿過油菜花叢時心中也曾突然這么蕩了一下,只是山野匹夫匹婦,不懂啥浪漫,鬢上沾的菜花被女人一把撩去落入塵埃中,一天的生活接著又在平凡的鍋碗瓢盆的敲擊聲里開始了。 陽光漸升漸高,不斷擴張著領(lǐng)地,從山巔而下,把青郁的山峰、奔流的溪澗、沉默的危巖、叢生的樹木一一納入自己的領(lǐng)地,這是多么溫暖的收復(fù),一縷縷陽光就像千萬只溫暖的手掌,深情地撫慰著蕓蕓眾生,七彩陽光灑向山林,泛著一片青色,灑向油菜花,則是一片燦燦金黃了。 此刻,晨霧始終不肯消散去,青煙般若有若無絲絲繚繞,梯田層層疊疊盤旋上升,山坡就像一道豪華的階梯,一道金黃一道碧綠,黃的是花,綠的是葉,那是通天的路嗎?我想山巔云霧深處必定藏著瓊樓玉宇、仙宮帝闕,不然能有誰出手如此豪闊,把這一面小坡妝點得如此金碧輝煌呢?陽光下,每一朵菜花都慎重地擎起酒杯,晨風(fēng)輕拂著,露珠似一顆顆珍珠晶瑩滑落著。 二 “咱們這里哪里有油菜花可看?”同學(xué)發(fā)朋友圈里問,走遍郊區(qū),竟然尋不出一處像樣的觀賞地,那樣恣肆那樣奔放那樣浩浩蕩蕩開到天涯的菜花,只能開在記憶里了。為了享受一場花開的盛宴,一群同學(xué)只好跑到臨近的江西玉山,看夠了才回來,像是談了一場戀情,正在享受中,卻又悵然若失,像是童年吃慣了的美味,總以為就在身邊,從來不會遠去,當(dāng)有一天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突然在身邊消失了,于是開始四周尋找,當(dāng)開始尋找之時也就意味著它離開了,就像青春,當(dāng)開始回顧時,那就消失得只剩下尾巴了,油菜花也是如此,它已從田間退縮了,退縮成蒼涼的點綴了。 上下班要騎行近20公里,要穿越一片片的田野,為了尋找那油菜花,我的眼睛從來不放棄搜尋的。田野大部分仍是秋收后的樣子,潦草而散漫,收割機過后殘留的稻茬、棄置的稻草,還有荒蕪的田塊里枯黃倒伏的野草,零星的油菜花散布在空曠的田野上,像一件殘破的衣服新打的補丁,也像是一個童子置身于群叟中,盡管他喜氣洋洋、面含春色,卻顯得那么的孤單。 自己也是個農(nóng)民,小時候一直在鄉(xiāng)間度過,甚至成年后還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種過幾年田,當(dāng)然也種過油菜。油菜說好種也好種,說不好種也不好種,鄉(xiāng)間有土話“油菜不用肥,只需一撮灰”,種油菜最好的肥料就是焦泥灰,拌上土雜肥勝過任何化學(xué)肥料,每一年水稻將熟的時候,就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上山燒灰了,秋夜皎潔,山間常有星星點點的火苗閃爍。燒灰要選擇鐵芒箕最茂盛的地方,那里腐葉層厚肥力也足,連帶一層薄薄的泥土鏟倒,曬干后就可以打堆燒灰了。打堆是個技術(shù)活,一層泥一層草層層堆積,既不能讓火一下子全過了,也不能讓火不能延續(xù)而熄滅了,必須始終控制著用文火慢慢地把泥燒透把草木全部化灰,這一套都是我父親這一輩人的拿手好戲,到我這輩就嫌太復(fù)雜,就用化肥代替了,所以我沒有燒過灰。燒好的灰必須用篩子過掉石子,這個幫父親做過,篩的時候一邊噴嚏一邊抹汗,弄得灰頭土臉的。 兒子是2000年5月間兒子出生的,在前一年我就分了家,分家就意味著再無依賴了,一切都得自己擔(dān)當(dāng),何況那時妻子又有了身孕,初為人父的喜悅和責(zé)任感就化為滿腔的熱情,那時在家鄉(xiāng)的一個小水電站上班,工作之余就回來盡心盡意地伺弄一畝三分地,期盼土地也能知我的殷勤報我以厚意,也就在那一年種起了一生唯一一次的油菜。 選種、播種、育苗、施肥,每樣都一絲不茍,好像我所面對的不是一畝油菜,而是母腹中的胎兒,小心翼翼,盡心盡責(zé),還煞有介事地趁去城里的機會跑了幾趟新華書店,把有關(guān)油菜種植的技術(shù)一字不落記熟了,回來反復(fù)參詳,油菜也不負我,長得枝丫壯碩、碩果累累。 瓜熟蒂落,辛苦終有回報。在油菜成熟的季節(jié),兒子也落地了。那年是個龍年,卻出奇地干旱少雨,油菜是個很奇怪的作物,在于它的易種難收,如果成熟的季節(jié)干旱少雨,它的莢就不易開裂,如果雨水太多,只需三天菜籽就全部發(fā)芽了,最理想的是來一場雨,接著放晴了,然而天難遂人愿,所以油菜的收獲就是和天搶收的過程,其激烈程度超過了雙季水稻的“雙搶”。幸好那年是少有的清朗五月,無云的天空多少給了一份穩(wěn)實篤定的踏實感,只是在和菜莢的纏斗中平白多消耗了一些“洪荒之力”。 之后就沒種過油菜,原因是去了離家更遠的地方上班,期間陸續(xù)種了幾年的水稻,最后一年在一把火燒掉瘟死絕收的水稻后就徹底死了心,和土地永遠作了別。 三 我始終認(rèn)為土地如人,也是有情之物,沒有無緣無故的收獲,也不會有顆粒無收的耕耘,然而地力終究是有限的,即使刮地三尺,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作物終究難以刨出期待中的“金元寶”,于是田地里水稻、油菜的領(lǐng)地不斷地退縮,桂花、香樟、紅楓等一系列經(jīng)濟苗木就成了新寵,一大批農(nóng)民干脆讓田地拋荒進了城,學(xué)著和城里人一樣在超市的糧油區(qū)挑挑揀揀的,一方面在“非轉(zhuǎn)”和“壓榨”間糾結(jié)著,一方面懷念著農(nóng)村時干凈健康的油和米面,卻又舍不得狠下心來放下眼前的既得工作再徹底回到農(nóng)村那三分薄地里去。 不能就此指責(zé)農(nóng)民的勢利,誰都有選擇更好生存條件的權(quán)利,像我這樣的70后,對土地始終有著深切的情誼。那牽著牛尾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猴在耙上,在春風(fēng)怡蕩里看土塊怎樣在腳下開裂,那探腳的春泥正巧踩到一條泥鰍的滑溜**感,那掰開稻谷看一穗谷子怎樣破開母腹的驚喜,這些感覺都是土地贈予我的歡忭記憶,只有和土地深情相擁過才會有的綿柔醇厚的記憶,這些記憶無時不在殷殷呼喚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而我們的下一代呢?因為我們和土地的疏離,最終把他們和土地給徹底隔絕了。他們的童年里沒有一寸和土地有關(guān)的記憶,有的是現(xiàn)成的玩具、精美的零食,還有來自電腦手機里虛無而縹緲的游戲,他們可以脫口而出“裝備”、“復(fù)活”,卻無法分清秧田中哪一棵是稗子哪一棵是稻子,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為了看一場盛大的油菜花開而跑到遠遠的天邊,然后回來喜滋滋地說:“那里的油菜花好美?。 蹦菚r我的感受定是悲哀傷感的。 聽說江西婺源已經(jīng)如此了,為了迎合游人看一場花開的愿望,把原本供給榨油的油菜專門改良成了專供觀賞的花卉。那種菜花我沒真正見過難下斷語,但是觀賞過改良后的桃花,那桃花開得艷麗繁復(fù),紅得像是敲骨吸髓吮干了大地的血液才拼出來的一樹芳華,花謝之后也能結(jié)出一個個桃子,但最終會一個個落掉,花開是為了結(jié)果,此花純粹是為美而生的,一朝花落,零落成泥,只剩一聲“落花流水春去也”的輕嘆了。 社會在迅速發(fā)展,分工不斷精細化,可以有為了美一次只開花而不求結(jié)果,是不是也可以有一天只為結(jié)果而不需有花?只為目的,不問過程,面對一個講究速成和效率的社會,趨利的人已經(jīng)難以去像我們的祖輩那樣懷著敬畏之心去伺候那一方土地,也難以懷著朝圣一樣的心情去專注于一株油菜的開花結(jié)果的全程了,那每一片嫩葉的舒展或者每一?;ò木`開,已很難喚起我們的喜悅之心了,只能在有一天突然想起油菜花,風(fēng)塵仆仆地去看那一片浮泛著金子一樣的明艷之色,拍幾張照片之后匆匆而回,卻再也尋不回那種內(nèi)心的充盈飽滿和那種泥土所賜予我們的安定踏實了。 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正巧聽著一曲李建的新歌《異鄉(xiāng)人》,他演唱的時候好多現(xiàn)場觀眾流下了淚水,打動人心的無疑是這支歌里唱出了一種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呼喚,在我聽來也是呼喚人性的回歸,回歸于那種堅守,對那種古老的“仁”“愛”以及“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的堅守。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疾走追黃碟,飛入菜花無處尋。”讓疏籬自然地擁著一圈明黃,讓老樹深情地倚著斷墻,讓兒童在蛺蝶的紛飛里看到真實而明媚的春天。“愛他生計滋民用,不入閑花野草流。”讓一株油菜花自成為一株油菜花,怡然地立于天地之間,落落大方清清爽爽地安然綻放…… (m.vpsboy.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