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子彥沉彥子隨筆

　　那個暑假，對于小葉來說，自由自在，悠哉樂哉。雖然，物質(zhì)生活是苦了點，只能吃白米飯，精神上也殘酷一點，被迫讓自己適應(yīng)孤獨，適應(yīng)黑暗。等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懼，小葉才發(fā)現(xiàn)，這日子過得隨心所欲，瀟灑自如，別說比姐姐在家，就是比媽媽在家，都還愜意。

　　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做家務(wù)就做家務(wù)，不想做家務(wù)，根本也沒人督促；地，十天不掃，沒人說，反正只要自己能接受；碗，吃一頓才洗一個，實在不行，吃上一頓用過的碗，也沒人嫌臟……當(dāng)然，小葉不至于懶到如此地步。

　　對于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獨立生活，真是又有挑戰(zhàn)，又充滿刺激，這倒挺適合渴盼自由而富有冒險精神的小葉。以前，姐姐在家，有個人老在耳邊嗡嗡來，嗡嗡去，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這回，緊箍咒取了下來，嘮叨也沒了，她算徹底解放了。

　　這份解放來的太突然，剛開始，著實有些不習(xí)慣，沒想到幾天過后，她不僅習(xí)慣，而且開始享受這份孤獨而恐懼的自由。

　　她的享受，當(dāng)然不僅僅來源于沒人管制，無限自由，更因為一筆巨款——五塊錢！

　　在九十年代的小山村里，五塊錢著實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別說讓一個沒有見過錢的七歲小女孩會眼睛發(fā)光，就是經(jīng)常跟錢打交道的大人見到，也會怦然心動。

　　小小女孩，連飯都吃不飽，哪來的五塊錢呢？

　　不偷不搶，也不是天降大鈔，而是——姐姐留下來的。

　　姐姐總算有點良心，雖然，她自個兒跟著叔叔去找媽媽了，總算沒有把妹妹一個人丟在家里，任其自生自滅，至少還留了五塊錢，以備不時之需。雖說，這五塊錢也是媽媽留給姐姐管理家務(wù)的費用，現(xiàn)在姐姐走了，用不上，由妹妹接手，也算理所當(dāng)然。

　　想到姐姐還沒有完全不顧自己死活，小葉打心里原諒了姐姐背著她偷偷溜走的行為。

　　其實，在心里，她早就原諒了姐姐。忘記不開心的事，本來是她的強(qiáng)項，何況，她一個人還過得挺好，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不僅有自由，還有五塊錢的巨款，搖身一變，她儼然就成了有錢的大姐——腰桿兒挺得倍兒直；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腳步兒，特別堅定；就連做夢，忍不住從夢里“咯咯”地笑醒。

　　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依。原來，福、禍的辯證關(guān)系，在生活中，處處可見。你原以為，自己無依無靠，結(jié)果，你獲取了獨立與自由；你原以為，自己形單影只，結(jié)果，你收獲了享受孤獨的心境；你原以為，自己窮得叮當(dāng)響，結(jié)果，你得到了五塊錢！

　　五塊錢，對于小葉來說，絕對是一筆從小到大，難以見到的巨款。

　　“有了這筆巨款，我要拿來干什么呢？”

　　“買點肉，買點菜來吃，天天吃鹽炒飯，我都要反胃了！”

　　“可是，街上怎么走，集市怎么去，雖然以前跟媽媽去過，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走過，好像去集市的路，還挺遠(yuǎn)，一直沿著長長的河邊，萬一摔進(jìn)河里，怎么辦？”小葉第一時間否定了這個想法。

　　“再說，集市上，人又多，南來北往，又復(fù)雜，萬一我的五塊錢被人偷走了，怎么辦？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能把人怎么樣，別說錢，說不定，人都會被騙子拐走！”小葉進(jìn)一步否定了這個念頭。

　　“不能上街，不能去集市，這村子周圍又沒有什么商店，看來，這五塊錢是花不出去了?！毙∪~嘆了一口氣。

　　“嗨，花不出去也好，剛好存著，以后上學(xué)了，可以到學(xué)校的商店，買文具，買好吃的零食?！毕氲竭@，小葉立馬開心地手舞足蹈。

　　“哼，到時姐姐回來問起這五塊錢，我就說，全花完了，她在媽媽那里，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我花五塊錢，也不算什么！”這五塊錢，馬上成為小葉的私房錢。

　　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五塊錢保管在家里最隱蔽的地方，不敢放在身上，衣服也沒什么口袋，也很少拿出來，生怕弄丟。

　　盡管，藏得很隱秘，但每天，她都會忍不住拿出來瞧一瞧。一方面，看錢是否還在；謝天謝地，每次都完好無損；另一方面，她想好好觀看觀看，摸一摸，捻一捻，一想到這是真的五塊錢，那滿滿的幸福，明顯就是從肚子里一不小心熱情洋溢地灑到臉上。

　　剛開始，這錢，如同圣物一般，放在高高的圣堂上，讓她瞻仰；可是，瞻仰久了，心癢癢的，也想讓它發(fā)揮作用。

　　可是，這張五塊錢破開以后，慢慢變成四塊、三塊、兩塊、一塊，幾毛，慢慢就沒了。

　　“不！不！不！我決不能讓我的五塊錢就這么沒了，我要把它留到上學(xué)再用！”想到五塊錢一不小心就要變成零，小葉倒吸一口氣，強(qiáng)自鎮(zhèn)定，“幸好自己剛才定力穩(wěn)，沒有意氣用事！”

　　不是說，沒有地方花嗎？

　　若是平時，還真沒有地方花，除非跑到集市去，可是，這不是平時啊，這是——暑假，暑假，暑假啊！

　　暑假有什么了不起，難道跟平時不一樣？

　　當(dāng)然不一樣，暑假是酷暑難耐，烈日炎炎的夏季，也是大人們農(nóng)忙雙槍，忙得不可開交；小朋友開心玩樂，不用上學(xué)，不用做作業(yè)的時刻。更重要的是，暑假里，有許多小姐姐會背著白色的冰棒箱走到小村里來賣冰棒；在田里勞作的大人們想吃支冰棒解解暑，家里的小朋友也眼饞饞的；這就是錢的用武之地，哪怕不上集市，也可以派上用場。

　　每一次，看到羞澀的大姐姐背著冰棒箱走進(jìn)村子里，小葉都心癢癢的，手里的五塊錢，拿出來，又放進(jìn)去，不知道進(jìn)行了多少次有規(guī)律的動作，結(jié)果，還是被她壓抑住，捏緊了，放進(jìn)了口袋里。

　　“買還是不買？”

　　“破開還是不破開？”

　　這樣激烈斗爭的心理，一般持續(xù)到賣冰棒的小姐姐背著冰棒箱悠哉游哉地走出村莊，才停歇。

　　可是，看到小姐姐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還有那白色而富有誘惑力的冰棒箱慢慢變成一個白點，消失不見，她又滿心的懊惱；再看看，周圍小伙伴們“吧唧吧唧”地吸著冰棒，故意發(fā)出很大聲，一邊吃一邊抽出空來贊嘆道：“哎呀，真好吃，真好吃，世界最好的美味莫過于此！”

　　沒有冰棒吃的小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懊惱的情緒，又增添了一層，恨不得立馬又來一個背著白色冰棒盒的姐姐，那時，自己一定也買一支，也當(dāng)著小伙伴們的面吃，饞死他們！

　　話雖這么說，可是，等到下一個小姐姐和白色冰棒盒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免不了又要上演一番“拿出來——放進(jìn)去——拿出來——放進(jìn)去……”的循環(huán)戲碼，最后的歸宿還是——“放進(jìn)去”。于是，又是懊惱，又是眼饞，又是發(fā)誓：下次，一定把五塊錢破開，買一支冰棒吃！我的五塊錢可以買好多冰棒呢！

　　為了說服自己，她甚至想了很多辦法：

　　比如，姐姐在媽媽那里一定吃得好，喝得好，還有媽媽照顧，弟弟陪著玩，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哪像我，在家里形單影只，忍饑挨餓，有五塊錢都舍不得花，這般委屈自己。

　　反正自己已經(jīng)節(jié)省了一大筆菜錢，何不把這五塊錢賣冰棒吃，哪怕只用一半，也夠我吃很久的冰棒了，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再說，這五塊錢拿來拿去，萬一哪天弄丟了怎么辦，沒吃到，又沒喝到，還白白浪費我這么多心血來保管它，我肯定會哭死。

　　想到這，她就有些豁然開朗，反正，錢就是用來花的，一直攥在手里，破了，舊了，丟了，沒人要了，那可得不償失。

　　為了防止出現(xiàn)這樣徒勞無功的可悲局面，她決定把這張五塊錢破開，分開存放，這樣，丟了也不會全部都丟，況且還能體驗一把花錢的樂趣。

　　雖然，決心已下，但真的要付諸實踐，還是有些艱難。本來都斬釘截鐵了，結(jié)果，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變卦。

　　如此婆婆媽媽的女人，連小葉都要討厭自己了。

　　“大氣一點，錢就是用來花的！”小葉在心里吶喊，不停地鼓勵自己。

　　終于，在一次大義凜然，理直氣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剛好，來了一個賣冰棒的小姐姐，于是，小葉毫不猶豫地遞出了那一張在手里攥得緊緊的五塊錢。

　　“來，你要什么樣的冰棒？”

　　“鹽水的吧！”小葉知道鹽水冰棒最便宜，一毛錢一根，綠豆冰棒是一毛五，雖然，她比較喜歡吃綠豆冰棒，但還是選擇了便宜的鹽水冰棒。

　　“嗯，給你冰棒！”

　　“好，給你錢！”五塊錢終于戀戀不舍地脫離了小葉的手心。

　　“啊，這么大面值，我看能不能找開！”賣冰棒的小姐姐驚訝地嚷道，心里估計還在琢磨，這小女孩在家里偷了大人的錢吧，不然，大人哪會給這么多零花錢給小孩。

　　小葉滿臉通紅，頓時又開始猶豫，甚至祈禱，眼前的小姐姐找不開這五塊錢，這樣，她又可以完整地?fù)碛兴?/p>

　　“能找開，能找開，剛剛夠！”小姐姐把錢袋子倒出來，數(shù)了數(shù)，好不容易數(shù)出四塊九毛錢。

　　聽到這句話，小葉的心“咯噔”了一下，已經(jīng)意識到，那張一直在她手里，被她拿起來、放下去的五塊錢，終于不再屬于她。

　　這把零錢，一手都拿不過來，她只好放下冰棒，捧起身上的衣服，一股腦兒地把零錢抱在懷里。

　　數(shù)了大半天，總算數(shù)清楚，大多數(shù)都是一毛一毛的，幸好，還有幾個五毛，否則，她都數(shù)不過來。

　　看著眼前滿滿一堆零錢，她又有些失落，好像心里珍藏的某一個寶貝，一不留神，被人家掘走了。

　　舔了一口剛買的冰棒，美滋滋的，再看看周圍小伙伴們羨慕的眼神，之前的失落一掃而光，她開始慶幸，自己終于跨出了第一步，否則又怎么能品嘗到這么美味的冰棒，在這炎炎夏日里。

　　難怪小伙伴們每次都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吧唧吧唧，賽過神仙，原來，這真的是世間難得的美味！

　　世間難得的美味——冰棒，很快變成水；之前那張大大的五塊錢，變成了許多張小錢；她又開始懊惱：早知道，就不破開了，這冰棒一下子就吃完了，錢卻回不來了。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這有了第一次，后面的千百次，都不成問題，甚至順理成章。就拿小葉來說，昨天還在懊惱一毛錢的冰棒，變成了水，今天看到有人來賣冰棒，又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從那一堆零錢里，抽出一張，又換了一根冰棒，美滋滋地吃起來。

　　若是從來沒吃過，還能忍著，可是，吃了一次，就沒法忘懷。不知不覺，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這大概就是消費到了一定層次想下都下不來的原理。

　　以至于，后來，每天買一支冰棒成了她最大的消遣；每天吃一支冰棒也成了那個暑假最大的享受。

　　因為有了那五塊錢，因為一個暑假的冰棒，即使一個人，哪怕有過害怕孤單，有過艱難困苦，但她早已忘記。唯一還記得是，那五塊錢，還有數(shù)不清的冰棒。

　　“那真是一個快樂的暑假，愜意的暑假！”

　　每每回憶，展現(xiàn)在小葉腦海里的不是孤單、黑暗和饑餓，而是每天一支舔在嘴里的冰棒，雖然只是最便宜的鹽水冰棒，那也是兒時記憶里無窮的美味！

　　彥子

　　2018年6月27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