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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成章:老黃風記

    優(yōu)美散文2021-04-04155舉報/反饋
    老黃風記
      
      劉成章
      
      它還在山的那邊,離這兒少說也有十多里路吧,我分明已經(jīng)感到它的威勢了:樹梢,泉水,連同我的衣襟,都在簌簌抖動。我看見,縮起一只爪沉思著的公雞,忽然睜大了眼睛;正在滾碾子的農(nóng)村婦女,慌忙卸驢,慌忙收拾簸箕笸籮。
      
      它來了。它從蒼涼的遠處,席卷而來,浩蕩而來。它削著山梁,刮著溝洼,騰騰落落,直馳橫卷,奏出一首恐怖的樂曲。它把成噸成噸的土和沙,揚得四處都是。天空登時晦暗起來。我抬頭看太陽,太陽失去了光輝,變得就像泡在渾黃河水里的一只破盆兒。
      
      它尖厲地嚎叫著,狂暴地撕扯著。
      
      本來,世界是和平的,寧靜的:禾苗上滾著露珠,花瓣上顫著蜂翅;可是,它一來,這些景象都不復(fù)存在了。大片大片的莊稼,倒伏于地。飛鳥撞死在山巖上。雞飛狗跳墻。
      
      本來,那邊剛剛栽下一片樹苗,樹苗都扎下了根。長出了嫩綠的葉片,可是轉(zhuǎn)瞬間這些樹苗被連根拔起!和枯草、羽毛、紙片、干糞一起,全被旋上了高空。
      
      它肆虐著,破壞著,炫耀著粗野。而我,早已看不見許多了。我只顧背著身子。我無法睜眼。我的耳朵、鼻孔、嘴巴,全都像灌進了沙粒。我像被一只巨手搡著,站不住,走不穩(wěn),身不由己,五臟六腑都被搖亂了,像雞蛋亂了黃兒。我趕緊去找安身之所,于是。我在慌亂中擠進了窯洞。
      
      窯洞里,莊戶人們,男男女女,一個個也是剛擠進來;一個個頭發(fā)上是土,眉毛上是土,肩膀上也是土;一個個變成了灰土貓兒。
      
      按照陜北的說法,這是老黃風?!袄稀笔恰按蟆钡囊馑肌_@黃風是夠大的了。
      
      莊戶人嘻嘻哈哈地咒罵著:
      
      “黑小子風!”
      
      “兒馬風!”
      
      “叫驢風!”
      
      話不一樣,卻有共同之處:這風,是雄性的。我想起,兩千多年前的楚人宋玉曾把風分為雄風和雌風。他們競想到一起去了。
      
      這風,是雄性的:雄性的粗暴,雄性的狂烈,雄性的蠻橫。也許女人們意會到這一層了。一齊咯咯咯地笑起來。
      
      “笑什么?牙齜得就像腳趾甲一樣!”一個后生玩笑地說。玩笑也有一股雄性的野氣。
      
      風,越來越響地呼嘯。
      
      整個黃土高原在痛苦地抽搐。
      
      風,撲打著門窗。
      
      門窗外,黑小子砰地一聲摔了酒瓶,掂起丈二長的一根大棒,無法無天,打家劫舍;兒馬和叫驢掙脫了韁繩,尥著蹶子,狂奔亂跑。草棚被掀翻了。瓷盆被打碎了,水倒下一地。一會兒,黑小子登上磨頂;而兒馬又從頭上躍過,咬住了叫驢的脖頸;叫驢被激怒了,瘋狂地反撲過來,踏死了幾只羊羔和小雞。黑小子的怪笑聲,有如夜空騰起一條冰冷的長蛇。到處煙噴霧罩,渾沌一片。
      
      漸漸,人們不再注意它了,互相攀談起來。莊戶人是耐不住冷寂的,沒說幾句,就熱鬧了。一個漢子站起來,湊到一個胖大嫂的身邊,扯長聲兒唱道:
      
      山羊綿羊一搭里臥,
      
      我和妹子一搭里坐。
      
      他真的緊挨大嫂坐下了。人們一片哄笑。接著,他硬扯著胖大嫂站起來,又唱道:
      
      山羊綿羊并排排走,
      
      我和妹子手拉手。
      
      人們又是一陣哄笑。胖大嫂只是笑罵著,不知該把自己的手往哪兒藏。
      
      陡然間,外面轟轟隆隆,圪里震搗,窯洞的門窗都快要被推倒了。正午的天氣,立即變得就像愁慘慘的暗夜。人們不得不點起燈來。
      
      外面,那掂著大棒恣意橫行的黑小子,不是一個,足有三百個、四百個!那橫沖直闖胡踢亂咬的兒馬和叫驢,不是一匹、兩匹,足有七八百、上千匹!黑小子都脫光了脊梁,兒馬和叫驢都豎直了鬃毛。都是一副兇相,都是汗水淋淋,都紅了眼,瘋了心,走了形!黑小子長出了尾巴。兒馬和叫驢都用后腿直立行走。它們都像山石,山石都像它們,一切模糊不清。而喧囂聲一陣高似一陣,掀起層層氣浪,沖擊著四面八方。
      
      窗戶紙上,被沖開指頭蛋那么大的一點窟窿;于是,風進來了,比鍋蓋大,比碾盤大。墻上掛的銅勺兒、笊籬、鍋鏟鏟,一齊叮叮當當脆響。炕頭上娃娃的尿墊子,被旋上窯頂又落了下來。燈被吹滅了。黑暗得就像蹈入死神的峽谷。
      
      但是即便在這時候,我也不必驚慌,不必懼怕。我緊靠著鄉(xiāng)親們。我看見他們是鎮(zhèn)定自若的。他們歷過不少這種險境,心中有數(shù)。窯洞是垮不了的。黃土就是護佑人們的銅墻鐵壁,有時候比銅墻鐵壁還要可靠些。
      
      人們又說笑起來了。后生們跳了一陣又像秧歌又像迪斯科的舞蹈,纏著一個花白胡子老漢講一段他進城買尼龍網(wǎng)兜的趣事。老漢不講,他說他給大伙念一段古詩。他清了清嗓子,清了清攔羊回牛的嗓子,朗誦起來了。
      
      清明時節(jié)雨沙沙,
      
      路上行人該咋價;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在那達。
      
      幾個青年男女,還有兩個毛圪蛋娃娃,一齊暢懷笑了起來。老漢感到十分欣慰。他前些年就念過這首詩。可是全村沒有一個人感到好笑。老頭對我講,這說明人們有了文化。
      
      這樣說笑著直到晚飯時分,天才明亮了,喧囂聲才住了。我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走出窯洞,眼見到處一片狼藉,唯有村頭的大樹雖然斷了勁枝,卻仍然像石崖一樣高高聳立著,而碧草和田苗就像撲倒于血泊中的少女,正兩手撐地掙扎著抬起身子。我的心頭驀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悲壯感。
      
      那幫黑小子們、兒馬們和叫驢們,終于裹進一股沙塵,逝去了,無聲無息了。河溝里有幾灘棕紅色的污泥。
       (責任編輯: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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