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安徒生童話故事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版），葉君健譯。（下）

小人魚于是走出了花園，向一個掀起泡沫的漩渦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兒沒有花，也沒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渦那兒伸去。水在這兒像一架喧鬧的水車似地旋轉(zhuǎn)著，把它所碰到的東西都轉(zhuǎn)到水底去。要到達(dá)巫婆所住的地方，她必須走過這急轉(zhuǎn)的漩渦。有好長一段路程，需要通過一條冒著熱泡的泥地，巫婆把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這后面有一個可怕的森林，她的屋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樹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蟲──一種半植物和半動物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很像地里冒出來的多頭蛇。它們的枝丫全是長長的、黏乎乎的手臂，它們的手指全像蠕蟲一樣的柔軟。它們從根到頂都是一節(jié)節(jié)的顫動，它們緊緊地盤住它們在海底所能抓得到的東西，一點也不放松。

小人魚在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驚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來，她幾乎想轉(zhuǎn)身回去。但是當(dāng)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靈魂的時候，就又有了勇氣。她把她飄動著的長頭發(fā)牢牢地纏在頭上，好使珊瑚蟲抓不住她。她把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于是她像水里跳著的魚兒似的，在這些丑惡的珊瑚蟲中間，向前跳走，而這些珊瑚蟲只有在她后面揮舞著它們?nèi)彳浀拈L臂和手指。她看到它們每一個都抓住了一件什么東西，無數(shù)的小手臂盤住它，像堅固的鐵環(huán)一樣。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們，在這些珊瑚蟲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們緊緊地抱著船舵和箱子，抱著陸上動物的骸骨，還抱著一個被它們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魚──這對于她說來，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現(xiàn)在她來到了森林中一塊黏糊糊的空地。這兒有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動著，露出淡黃色的、奇丑的肚皮。在這塊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正坐在這兒，用她的嘴喂一只癩蛤蟆，正如我們?nèi)擞锰俏挂恢恍〗鸾z雀一樣。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雞，同時讓它們在她肥大的、松軟的胸口上爬來爬去。

“我知道你是來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說，“你是一個傻東西！不過，我美麗的公主，我還是會讓你達(dá)到你的目的，因為這件事將會給你一個悲慘的結(jié)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魚尾，生出兩根支柱，好叫你像人類一樣能夠行路。你想要那個王子愛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边@時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癩蛤蟆和水蛇都滾到地上來，在周圍爬來爬去?！澳銇淼谜菚r候，”巫婆說，“明天太陽出來以后，我就沒有辦法幫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說。我可以煎一付藥給你喝。你帶著這付藥，在太陽出來以前，趕快游向陸地。你就坐在海灘上，把這付藥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兩半，收縮成為人類所謂的漂亮的腿了?？墒沁@是很痛的──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進(jìn)你的身體。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會說你是他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孩子！你將仍舊會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會跳得像你那樣輕柔。不過你的每一個步子將會使你覺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這些痛苦的話，我就可以幫助你?！?/P>

“我可以忍受?！毙∪唆~用顫抖的聲音說。這時她想起了那個王子和她要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的志愿。

“可是要記住，”巫婆說，“你一旦獲得了一個人的形體，你就再也不能變成人魚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來，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宮殿里來了。同時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為你而忘記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并且叫牧師來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結(jié)成夫婦，那么，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在他跟別人結(jié)婚的頭一天早晨，你的心就會碎裂，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魚說。但她的臉像死一樣慘白。

“但是你還得給我酬勞啦！”巫婆說，“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東西。在海底的人們中，你的聲音要算是最美麗的了。無疑地，你想用這聲音去迷住他，可是這個聲音你得交給我。我必須得到你最好的東西，作為我的貴重藥物的交換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進(jìn)這藥里，好使它尖銳得像一柄兩面都快的刀子！”

“不過，如果你把我的聲音拿去了，”小人魚說，“那么我還有什么東西剩下呢？”

“你還有美麗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說，“你還有輕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有了這些東西，你很容易就能迷住一個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經(jīng)失掉了勇氣了嗎？伸出你小小的舌頭吧，我可以把它割下來作為報酬，你也可以得到這付強烈的藥劑了。”

“就這樣辦吧?！毙∪唆~說。于是巫婆就把藥罐準(zhǔn)備好，來煎這付富有魔力的藥了。

“清潔是一件好事?！彼f。于是她用幾條蛇打成一個結(jié)，用它來洗擦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讓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藥的蒸汽奇形怪狀地升到空中，看起來是怪怕人的。每隔一會兒巫婆就加一點什么新的東西到藥罐里去。當(dāng)藥煮到滾燙的時候，有一個像鱷魚的哭聲飄出來了。最后藥算是煎好了。它的樣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說。于是她就把小人魚的舌頭割掉了。小人魚現(xiàn)在成了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說話。

“當(dāng)你穿過我的森林回去的時候，如果珊瑚蟲捉住了你的話，”巫婆說，“你只須把這藥水灑一滴到它們的身上，它們的手臂和指頭就會裂成碎片，向四面紛飛了?！笨墒切∪唆~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當(dāng)珊瑚蟲一看到這亮晶晶的藥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顆閃耀的星星──的時候，它們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縮回去了。這樣，她很快地就走過了森林、沼澤和激轉(zhuǎn)的漩渦。

她可以看到她父親的宮殿了。那寬大的跳舞廳里的火把已經(jīng)熄滅了，無疑地，里面的人已經(jīng)入睡了。不過她不敢再去看他們，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啞巴，而且就要永遠(yuǎn)離開他們。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進(jìn)花園，從每個姐姐的花壇上摘下一朵花，對著王宮用手指飛了一千個吻，然后她就浮出這深藍(lán)色的海。

當(dāng)她看到那王子的宮殿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她莊嚴(yán)地走上那大理石臺階。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麗。小人魚喝下那副強烈的藥劑，她馬上覺得好像有一柄兩面都快的刀子辟開了她纖細(xì)的身體。她馬上昏過去，倒下來好像死去一樣。當(dāng)太陽照到海上的時候，她才醒過來，感到一陣劇痛。這時有一位年輕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他烏黑的眼珠正在望著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這時她發(fā)現(xiàn)她的魚尾巴已經(jīng)沒有了，而獲得一雙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麗的小小白腿?？墒撬龥]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濃密的長頭發(fā)來遮住自己的身體。王子問她是誰，問她怎樣到這兒來的。她用她深藍(lán)色的眼睛溫柔而又悲哀地望著他，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講話了。他挽著她的手，把她領(lǐng)進(jìn)宮殿里去。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講過的一樣，她覺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錐子和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這苦痛。她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著她和這文雅輕盈的步子，感到驚奇。

現(xiàn)在她穿上了絲綢和細(xì)紗做的貴重衣服。她是宮里一個最美麗的人，然而她是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講話。漂亮的女奴隸，穿著絲綢，戴著金銀飾物，走上前來，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著歌。有一個奴隸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來，對她發(fā)出微笑。這時小人魚就感到一陣悲哀。她知道，有個時候她的歌聲比那種歌聲要美得多！她想：

“??！但愿他知道，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遠(yuǎn)犧牲了我的聲音！”

現(xiàn)在奴隸們跟著美麗的音樂，跳起優(yōu)雅的、輕飄飄的舞來。這時小人魚就舉起一雙美麗的、白嫩的手，用腳尖站著，在地板上輕盈地跳著舞──從來還沒有人這樣舞過。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襯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隸們的歌聲更能打動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別是那位王子──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兒”。她不停地舞著，雖然每次當(dāng)她的腳接觸到地面的時候，她就像是在鋒利的刀上行走一樣。王子說，她此后應(yīng)該永遠(yuǎn)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許可睡在他門外的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面。

他叫人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騎著馬同行。他們走過香氣撲鼻的樹林，綠色的枝子掃過他們的肩膀，鳥兒在新鮮的葉子后面唱著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雖然她纖細(xì)的腳已經(jīng)流出血來，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見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繼續(xù)伴隨著他，一直到他們看到云塊在下面移動、像一群向遙遠(yuǎn)的國家飛去的小鳥為止。

在王子的宮殿里，當(dāng)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寬大的臺階走去。為了使她那雙發(fā)燒的腳可以感到一點清涼，她就站到寒冷的海水里，這時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們。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們手挽著手浮過來了。她們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愴的歌。這時她就向她們招手。她們認(rèn)出了她，她們說她曾經(jīng)多么叫她們難過。這次以后，她們每天晚上都來看她。有一晚，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著王冠的海王。他們向她伸出手來，但他們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沒有敢游近岸邊。

王子一天比一天更愛她。他像愛一個親熱的好孩子那樣愛她，但是他從來沒有娶她為王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須做他的妻子，否則她就不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而且會在他結(jié)婚的頭一個早上就變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當(dāng)中，你最愛我嗎？”當(dāng)他把她抱進(jìn)懷里吻她前額的時候，小人魚的眼睛似乎在這樣說。

“是的，你是我最親愛的人！”王子說，“因為在一切人當(dāng)中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你對我是最親愛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過的一個年輕女子，可是我永遠(yuǎn)也看不見她了。那時我是坐在一艘船上──這船已經(jīng)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個神廟旁的岸上。有幾個年輕女子在那兒作祈禱。她們最年輕的一位在岸旁發(fā)現(xiàn)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過她兩次：她是我在這世界上能夠愛的惟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幾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靈魂中的印象。她是屬于這個神廟的，因此我的幸運之神特別把你送給我。讓我們永遠(yuǎn)不要分離吧！”

“啊，他卻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魚想，“我把他從海里托出來，送到神廟所在的一個樹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窺望是不是有人會來。我看到那個美麗的姑娘──他愛她勝過愛我，”這時小人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哭不出聲來，“那個姑娘是屬于那個神廟的──他曾說過。她永遠(yuǎn)不會走向這個人間的世界里來──他們永遠(yuǎn)不會見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熱愛他，對他獻(xiàn)出我的生命！”

現(xiàn)在大家在傳說王子快要結(jié)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鄰國國王的一個女兒。他為這事特別裝備好了一艘美麗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說是要到鄰近王國里去觀光，事實上他是為了要去看鄰國君主的女兒，他將帶著一大批隨員同去。小人魚搖了搖頭，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對她說過，“我得去看一位美麗的公主，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們不能強迫我把她作為未婚妻帶回家來！我不會愛她的。你很像神廟里的那個美麗的姑娘，而她卻不像。如果我要選擇新嫁娘的話，那么我就要先選你──我親愛的、有一雙能講話的眼睛的啞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鮮紅的嘴唇，摸撫著她的長頭發(fā)，把他的頭貼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這顆心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

“你不害怕海嗎，我的啞巴孤兒？”他問。這時他們正站在那艘華麗的船上，它正向鄰近的王國開去。他和她談?wù)撝L(fēng)暴和平靜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魚，和潛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東西。對于這類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為對于海底的事兒她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著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的人立在舵旁。這時她就坐在船邊上，凝望著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他父親的王宮。她的老祖母頭上戴著銀子做的王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宮頂上，她透過激流朝這條船的龍骨了望。不一會，她的姐姐們都浮到水面上來了，她們悲哀地望著她，痛苦地扭著白凈的手。她向她們招手，微笑，同時很想告訴她們，說她現(xiàn)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過這時船上的一名侍者忽然向她這邊走來，她的姐姐們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東西，只不過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開進(jìn)鄰國壯麗的首都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號笛從許多高樓上吹來，士兵們拿著飄揚的旗子和明晃晃的刺刀在敬禮。每天都有一個宴會，舞會和晚會在輪流地舉行著，可是公主還沒有出現(xiàn)。人們說她在一個遙遠(yuǎn)的神廟里受教育，學(xué)習(xí)王室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終于到來了。

小人魚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美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更美的形體。她的皮膚是那么細(xì)嫩、潔白，在她黑而長的睫毛后面是一對微笑的、忠誠的、深藍(lán)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說，“當(dāng)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時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里?！鞍?，我太幸福了！”他對小人魚說，“我從來不敢希望的最美好的東西，現(xiàn)在終于成為事實了。你會為我的幸福而高興吧，因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歡我的人！”

小人魚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在碎裂，他舉行婚禮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就會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傳令人騎著馬在街上宣布訂立婚約的喜訊。每一個祭臺上，芬芳的油脂在貴重的油燈里燃燒。祭司們蕩著香爐，新郎和新娘互相挽著手來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魚這時穿著絲綢，戴著金飾，托著新嫁娘的披紗，可是她的耳朵聽不見這歡樂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見這神圣的儀式。她想起了她要滅亡的早晨，和她在這世界上已經(jīng)失去的一切東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來到船上。禮炮響起來了，旗幟在飄揚著。一個金色和紫色的華貴的帳篷在船中央架起來了，里面陳設(shè)著最美麗的墊子。在這兒，這對美麗的新婚夫婦將度過他們這清涼和寂靜的夜晚。

風(fēng)兒在鼓著船帆，船在這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著，沒有很大的波動。

當(dāng)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面。她于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贊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么美麗。鋒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細(xì)嫩的腳，但是她并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

她知道這是自己看到他的最后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的最后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一直到半夜過后，船上的一切還是歡樂和愉快的。她笑著，舞著，但是她心中懷著死的思想。王子吻著自己的美麗的新娘，新娘撫弄著他烏亮的頭發(fā)，他們手?jǐn)v著手到那華麗的帳篷里去休息。

船上現(xiàn)在是很安靜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魚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向東方凝望，等待著晨曦的出現(xiàn)──她知道，頭一道太陽光就會叫她滅亡，她看到她的姐姐們從波濤中涌現(xiàn)出來了，她們是像她自己一樣地蒼白，她們美麗的長頭發(fā)已經(jīng)不在風(fēng)中飄蕩了──因為它已經(jīng)被剪掉了。

“我們已經(jīng)把頭發(fā)交給了那個巫婆，希望她能幫助你，使你今后不致于滅亡。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你得把它插進(jìn)那個王子的心臟。當(dāng)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時，你的雙腳將會又連到一起，變成一條魚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復(fù)人魚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們這兒的水里來；這樣，在你沒有變成無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舊可以活過你三百年的歲月?？靹邮?！在太陽還未出來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們的老祖母悲慟得連白發(fā)都落光了，正如我們的頭發(fā)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樣。刺死那個王子，趕快回來吧！快動手呀！你沒有看到天上的紅光嗎？幾分鐘以后，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必然滅亡！”

她們發(fā)出一個奇怪的、深沉的嘆息聲，于是她們便沉入波濤里去了。

小人魚把那帳篷上紫色的簾子掀開，看到那位美麗的新娘把頭枕在王子的懷里睡著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于是她向天空凝視──朝霞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眼，接著又把眼睛掉向這個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魚的手里發(fā)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這刀子遠(yuǎn)遠(yuǎn)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發(fā)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模糊的視線投向這王子，然后她就從船上跳到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溶化成為泡沫。

現(xiàn)在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魚并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面飛著無數(shù)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么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只是憑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問。她的聲音跟這些其他的生物一樣，顯得虛無縹緲，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yuǎn)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獲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恒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靈魂。我們飛向炎熱的國度里去，那兒散布著疫病的空氣，在傷害著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fēng)，可以把花香在空氣中傳播，我們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當(dāng)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憐的小人魚，像我們一樣，曾經(jīng)全心全意地為那個目標(biāo)而奮斗；你忍受過痛苦；你堅持下去了；你已經(jīng)超升到精靈的世界里來了。通過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為你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P>

小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淚。

在那條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麗的新娘在尋找她。他們悲痛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好像他們知道她已經(jīng)跳到浪濤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著這位新嫁娘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的云塊，升到天空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