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與樹
村莊與樹 村莊還在,一些樹已經(jīng)不在了。曬谷場邊曾有一棵高大的酸梅樹,把看谷子的老人和小孩籠在樹蔭下,與樹上嘴饞的麻雀們對峙。一天之內(nèi),太陽落山之前,人們總能看到樹影從斜到直再到斜變幻著,活像一個人的一生。在酸梅樹下,新群曾與慶德吵了很大的一次架,新群說,慶德的老大要能吃上公家飯,他從這棵樹下挑兩個鹽壇子走新盈十個來回。慶德的老大后來有出息了,到了公社糧所當(dāng)上了合同工,羞得新群要鉆地縫,當(dāng)然他也沒挑成鹽壇子,只是一見慶德就不停地敬煙。村莊里的人都說,樹可量,人難量,新群打這該縫上兩片嘴唇了。今天,慶德和新群都已作古,他們的吵架聲早被曬谷場長出的稀稀落落的草湮沒。酸梅樹也枯死了,它的影子已被太陽收走。 正月里,我發(fā)現(xiàn)明章老人的青石房子地上長出了一棵苦楝樹。樹是趁著明章老人和明章婆去世后長出來的。破敗洞開的房子,像一個人整天張著嘴,漠然地看著那棵樹葉子漸漸婆娑,枝柯慢慢橫斜。 村莊里明章那一輩的老人,已經(jīng)剩不下幾個了。明章老人和明章婆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我問母親。母親說,嗨,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些村莊里的老人,是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突然沒有了,像一本缺頁的書,無法把敘事內(nèi)容連接完整。明章老人和明章婆沒有生育兒女,從他們離開世界的那一天起,家的意義就算終結(jié)了,只留下一間青石房子。沒有了人的走動和出沒,房子也就是一件靜物了。 走過明章老人曾經(jīng)話聲繚繞、炊煙裊裊的房子前,看石墻斑駁,橫梁殘斷,蜘蛛網(wǎng)野蠻地霸占了掉了半邊的瓦頂,我無語半天。我曾經(jīng)在那間青石房子里接受過房子主人的烤紅薯,滾燙的烤紅薯在我的小手掌上顛來顛去。我知道,那樣的情景不屑在我的心底出現(xiàn)多次,就能在我眼前回放明章老人慈祥的笑臉??墒牵@些猶如昨日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凋敝了呢。沒有了明章老人他們的身影和氣息,一些蜘蛛和一些植物都看在眼里,它們盤算青石房子的一切,得讓這里呈現(xiàn)出新的景象了。一天深夜,蜘蛛來了,織下了幾張晶瑩的白網(wǎng)。某一年春天,一顆苦楝樹果子來了,它從一只鳥的嘴巴里準確地穿過斷開的瓦頂,降臨到房子的地上,成了房子的新主人??嚅瑯湓陂L高,明章老人的房子在敗落,時光無法把兩者都帶到同一條路上。村莊是舊的愈舊,新的愈新了。這有點像人世的情誼,挽不住的是舊的,忙不過的是新的。 春天是個有些深意的季節(jié),在寒冷的雨水中,村莊的樹照例在枝頭表達出濃濃的春意,一叢一叢熱鬧的新綠彌漫在村莊的各處,映襯著農(nóng)夫們披著雨衣荷著鋤頭抖索下田的身影。這時節(jié),墻根的小植物是村莊里最勤奮的家伙,它們商量好似地一起抽芽長葉,渲染出一種生命的明快。明章老人房子里的那棵苦楝樹,已長有兩米多高,都快高到殘瓦斷樑了,周遭還有幾棵不知名的小樹苗剛冒出綠芽。蒼生無情,但遵循著法則。一種生命消失了,風(fēng)還沒趕得上為它送別,雨還沒來得及沖洗掉它的舊痕,另一種生命很快就占據(jù)它曾經(jīng)熙熙攘攘的容身之所了。 我喜歡在春天的雨幕中凝視村莊的樹。榕樹在村頭的水塘旁彎腰微笑,桑葚樹在小學(xué)堂的背后靜心沉思,幾棵椰子樹在村東挺著身板眺望。在我心底,一些說不清的念頭,逐漸變成了感懷,一些歡喜的感懷又突然變成了一絲傷感。我總想起了一些迷離時光中的人。他們像那些樹,慢慢地老去,有一天就消失于村莊了。事實上,許多人一一永遠離開了村莊,而一些樹木經(jīng)過了百年還依然枝葉茂盛,還佇立在村莊里。它們,才是村莊時光的主人。 村莊的樹,是村莊里的性靈。村東有人種了一棵大葉榕,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拆了舊房,丟棄的房樑是不能著地的,于是有人把舊房樑架在這棵大葉榕上。等到房樑爛完,這棵榕也該有百年光景了。朽去的舊物,鮮活的生命,兩者間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嗎。村北有一棵叫“囊翁”的大樹,它是村莊里最高大的樹,樹皮開裂,樹干橫伸,神情肅穆。入夜以后,一個人是不敢靠近它的。有一年,村里有一頭老牛不吃草了,嘴角流出了白沫,十幾天的工夫就奄奄一息了。生產(chǎn)隊派人把牛抬到“囊翁”樹下宰了,牛血牛糞攤了一地,最后成了“囊翁”樹的肥料。家家都分到了不少牛肉,燉在鐵鍋里的牛肉,讓整個村莊彌漫著誘人的香味。不久之后的一場夜雨中,人們聽到了一聲巨響,天亮后發(fā)現(xiàn)“囊翁”樹倒地了。一下子樹的四周空曠了,盡管沒有了這顆大樹,人們在夜里依然不太敢在此久留。村莊里所有的樹,長高長老以后,似乎就讓我們有聯(lián)想了,它好像是我們中的一個老者,倒地以后,總在周遭留著它的一雙眼睛。那些樹,好像從來沒睡過覺,天黑了,它睜著眼睛,天亮了,它的眼睛依然睜著。它知道定新家的黃狗昨夜里去與六義家啃骨頭了。六義的三兒子今天辦喜酒,昨夜整個晚上他家的院子里燈火通明,殺了一頭大肥豬和三只羊,鄉(xiāng)村廚匠們照例忙著切肉剔骨頭,互相響亮地豪邁地說話,婦人們只是跟著笑。半夜里廚匠們還先喝了一頓,往桌子底吐的骨頭,被定新家的黃狗啃了個酣暢。黃狗搖著尾巴晃著個飽肚回家路過村西頭的榕樹下,榕樹看見了它。風(fēng)吹樹梢的時候,榕樹把六義家的喜事傳給了別的樹。村莊的樹最瞧不起那些心眼小的人。為了爭長在兩家院子界上的一棵樹,有兩家人互相挖苦祖宗。**一天沒解決這件事,院子界上的那棵樹就一天沒心情。 村莊里沒有那么一棵兩棵大樹,村莊還是村莊嗎。村莊的樹,是村莊里的一張張面孔,我都記得它們,它們也一定記得我的小名。五叔家后面的那棵榕樹,是我們小時候每天蹭皮的樹,被開祥作價八百塊錢賣給了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天上午,這棵大樹就被人挖開拉走了,在樹上嬉戲的鳥們一下慌了神,紛紛在樹倒下的一瞬間飛向村外。這棵樹長在開祥家的地里,當(dāng)然就是他家的物產(chǎn)了,自然沒有人阻止他賣樹。如果讓我知道他賣這棵榕樹,我會跟他買下來。留著樹,就是留著一汪樹蔭,留住一些鳥兒的啁啾。有時候,有些事物,留下總比讓它離開好。 村莊里一些有本事的人,已經(jīng)離開它到城里當(dāng)上干部了,時不時就回來站在樹底下大聲說話,衣服光鮮,一身軟料,手里夾著一支煙,神態(tài)可親,見著鄉(xiāng)老們就派一支煙過去:“抽煙抽煙,今年種的金瓜賣得怎么樣?”鄉(xiāng)老只是打量著沒見過的煙,一時顧不上說話,他又補充:“這煙幾十塊錢一盒呢。”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照在鄉(xiāng)老詫異的表情上。也有一些逃避命運的人,帶了老婆孩子到小鎮(zhèn)上謀食,結(jié)果日子沒法過了又折回村莊種地,中午就躺在樹底下睡晌。樹不說話,只是隨風(fēng)搖枝。許多年過去了,待在村莊里的人,或者出去又回來的人,他們晴耕雨歇,插秧埋薯,蒔瓜種豆,在日子中相持著,流露的表情和狀態(tài),與村莊的樹一樣安然。 在炊煙飄蕩中,村婦們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撞擊著村莊里的一棵棵樹。我至今還聽到母親呼喚我和弟弟回家吃飯的聲音,它越過村莊的樹巔傳來,似乎比帕瓦羅蒂的歌聲還悠遠。好像我還在村莊的樹底下玩耍,一直不曾離開過村莊。 其實,離開了村莊的人,就是一棵離開了村莊的樹。(王卓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