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死亡
于是不禁想起我第一次接觸到的“死亡”,那個時候,貌似我還很小,主角是我的姥姥??赡苁俏耶?dāng)時太小了吧!對于健在時候的姥姥我只有一個印象,并且只是一句方言味極重的話:"suo nang "。是的,還是只有這兩個我在字典上也找不到的字。我至今覺得奇怪,除了我的姥姥,我甚至沒有再見到過別人用過這樣的一個奇怪的詞語,仿佛它也隨我的姥姥也亡故了一般。然而我又實實在在地明白這詞的意思:快點。并且記得這個詞語是要和姥姥的一個經(jīng)典的動作捆綁在一起的,姥姥總是拿著可吃的東西,然后胳膊筆直的遞給我,仿佛我們隔了好遠(yuǎn)似的,我偏偏因了孩子的矜持而又不好意思去接,于是姥姥便說:"suo nang" 。于是我也便得了赦令一般安心地接過來自顧的去吃了,仿佛老人家說了這話,倘若是我再不接過來的話,于她面上是很過不去的。算來竟然是我給了她老人家面子一樣,心里竟生了一點自豪的霸氣來。我的姥姥是一個再慈祥和藹不過的老人家??墒?,突然有一天?!八劳觥边@個詞加在了她的身上。是有些突兀的神氣。于是我便隨了母親在姥姥家里,然而我卻是整天的跑出去玩,因為有許多小孩子,況且我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用上學(xué)的緣故。整日只聽得白幡,白棚后面嚶嚶的母親和姨媽們的哭聲。后面的事情我便不大記得了,這是我隱隱約約的第一次面對死亡的經(jīng)歷。從此,我再也不見那位慈祥的老人家。在稚幼的心里,我覺得這次死亡于我最大的打擊便是再也沒有見過一位老人伸著直直的臂膊,臉上笑著說:"suo nang.suo nang"。姥姥的亡故固然給我?guī)砹艘恍p失(倘若這也算是一種損失的話),使我很有些悵悵然。畢竟時間不久,便把這件事驅(qū)逐出了心里,只是隱約記得那次喪禮的盛況,一個碩大的白色棚子,一支支的白幡,以及來來往往的人群,還有那一陣一陣的或真心或假意的哭聲同鞭炮聲混雜在了一起。 倘若說姥姥的故去只是帶給我一些短暫的悵然。那么曾經(jīng)活著的祖母則讓我對“死亡”這個詞第一次感到長久的心痛了。并且長久下來為此而耿耿于懷。由于我上面還有大我兩歲的哥哥和大我五歲的姐姐。以及三十出頭的堂姐和四十開外的表哥。所以,等我開始記事的時候,我的老祖母真的已經(jīng)很老了。早已經(jīng)喪失了勞動和長途跋涉的能力。只能無聊地在她有限的活動空間里待著。也許她把我當(dāng)做是她的伙伴吧!但是,我又偏偏喜歡坐在電視機旁,幾乎整天的守著那臺“飛躍”牌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機。于是祖母也常常在電視機旁坐了。一坐便是一個下午,甚至是一天,不溫不火的等待,仿佛她有了無盡的時間可以等待似的。 有一個黃昏,我照舊守著電視,祖母照舊守著我。現(xiàn)在想想那應(yīng)該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吧!老人看著孫兒,很想同他說一說,笑一笑,但是她的寶貝孫兒只是把眼睛釘在熒屏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酬了老祖母的話。于是,老人也意興闌珊了。她打一個盹,不久,醒來,看一看,孫兒還在興奮地看著孫猴子三打白骨精。老人喜歡看戲,對這一出大概是不陌生的。于是也饒有興致地看上一看,一會兒,又睡著了。雖是黃昏,屋子里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地上早已經(jīng)模糊了,墻壁也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然而祖母的容貌卻在熒屏光下顯得分外清楚了,花白的頭發(fā),皺的面容,黑的斑點…一切的一切都顯示這只是一個老人,一個垂暮的老人。余下生命中的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自覺很奢侈的老人。這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死亡,明白了死亡,我有些害怕了。 不知怎么就記起前年的祖母帶我從果園子粒回家的一幕了,長長的路,我蹦跳了一回,便開始耍賴,嚷著要祖母背著,祖母背了一陣子,累了便放我下來,可我仍然耍賴。祖母無奈,只好指著不遠(yuǎn)的前面的一棵樹說道:你先跑到到前面那個地方,然后我再背你。于是,我從地上爬起來,一陣風(fēng)一樣奔到那棵樹下,得意地看著祖母蹣跚著走過來,然后一把抱住她的脖子。祖母笑罵了一句:你這個狡猾的小東西。便仍然負(fù)著我回家…… 看著祖母又睡著了,心里漸漸恐懼起來,“祖母怎么還不掙開眼睛呢?都那么久了”其實不過也就幾分鐘的時間,老人的睡眠是很驚醒的,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我已無心去看孫悟空被唐僧念了緊箍咒而躺在地上喊饒命了,于是,禁不住喊:奶奶。祖母睜了眼,怔一怔。我也釋然了。不久祖母又睡,我心里又緊張了。再喊,祖母不做聲了。嚇得要哭,祖母卻醒了,伸手刮刮我的鼻子,笑了笑。我卻賭氣不再理會她了。 后來,張喜死了,那是個又黑又胖的老頭兒,經(jīng)常的笑,一笑眼睛便成了一條縫,夾雜在他滿臉黑色的皺紋里,簡直看不出他還有一雙眼睛來了。他喜歡每天喝一瓶啤酒吃兩個松花蛋。據(jù)說有一次,他想吃松花蛋,自己卻沒有了,便向兒子借,借了兩個。既然是借,日后終歸是要還的吧!大概也是沒有還上,因為翌日他便是死了的。我常常想他的兒子是怎么算這筆賬呢?是賠了兩個松花蛋、還是賺了一筆遺產(chǎn)? 再后來,常在果園里攔著我說:“小胖子,來讓我割你的一塊兒肉煮了吃”的老泰也死了,倒讓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快意。因為他活著,他便簡直是我的一個噩夢。我往果園去,是必要經(jīng)過他的果園前的那條路的,他也仿佛故意和我過不去似的,每每我經(jīng)過,他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開始有點邪惡地笑。而我總要猶豫好久才敢冒險沖過去得。可是祖父總說,那是一個頂好不過的人,每當(dāng)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他總要一家一家的送上一些,或多或少總要給一些。甚至我也受過他不少的恩惠。而我總是不承認(rèn),在心里要罵他“那個壞透了的老頭兒”??墒?,在他死過很久一段時間,我再經(jīng)過那片果園,總覺得他還在那里坐著,壞笑著等著要吃我的肉一樣。然而終究是沒有再聽到那個聲音了。我反而有點悵然若失了。 又后來,我上了中學(xué),一次回家,母親很晚才回來,我正在廚房做菜,母親對我的回來是意料之中的一般,邊洗手邊用顫抖的、抽噎的聲音說:"俊志死了"。只這一句,我便渾身劇烈抖動起來。很久都沒有回味過來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等了一會兒,淚就下來了。鄰居是我本家的一位大伯,為人極友善本分的。大娘姓王,挺有些開朗的性格。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是我分別稱作俊志哥,俊娜姐,燕姐的。我家另一個鄰居也是一個本家的大伯,俊志哥卻喊做親大伯的。家里四個女兒,沒有兒子。后來便領(lǐng)了一個來養(yǎng)。這位大伯是個優(yōu)秀的大車司機,因見俊志哥極勤快,又敦厚,況且心靈手巧的,便想他來做幫手,也算為他討一個吃飯的營生。但是俊志哥的父母沒有同意,家里只有這一個兒子,他們自然想為他尋一個穩(wěn)妥的職業(yè)來做,也許他們看來做司機不大穩(wěn)妥吧。于是俊志哥便去了天津做工。 本來家里已經(jīng)安排好了春節(jié)回來結(jié)婚的,不料十一剛過,一個與他同去的人回來說,俊志哥觸了電了。 于是,隔壁呼天搶地鬧了一夜,我也近乎未眠。不久,家里拿到了天津老板賠償?shù)氖嗳f從回來了。 又不久,家里又來了一個極小的男孩,母親讓我喊做弟弟的。 再不久,兩個姐姐都嫁了。 有一回,我驚奇地對母親說:大娘姓王,兩個姐姐也都嫁了姓王的人家了。母親笑著贊同我的發(fā)現(xiàn),同時又頗為遺憾地講:你大娘家現(xiàn)在只有你大伯一個算是真正姓陳的了。后來,漸漸又有不少人從我記憶里消失了。 如今,我再談起“死亡”心里也是平靜的了。死便死了,又有什么悲傷?又有什么恐懼?談他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