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瑞

　　總是深秋的光景，山下的平原上樹木正茂，深山，接近秦嶺的梁頂，已是十足的秋意了。

　　那一年，秋天涼得早，預(yù)示著當年的冬天，多半要冷得深些了。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涼風(fēng)起時，和朋友無目的地進山，與那三棵白楊不期而遇。這是三棵很有些年代的白楊。

　　可以想象，當年的這里，國道的兩邊，它們是站滿了兩行的。蓊蓊郁郁的，是兩行隨著山路迎風(fēng)蜿蜒的綠浪。但是，樹們的一生注定也是不平坦的，就像它們腳下的土地。先是幾棵遭遇了不測，或是被擁擠的車輛不小心碾斷，或是被山里的頑童順手折壞，或是一夜狂風(fēng)被攔腰摧折，總之，像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的牙齒，路邊的樹行，露出了一段段的空白。劫后余生的，只有這三棵，幸存了下來。它們很清楚，剩余的三個“弟兄”，再也不能失去哪一個了。無論失去誰，其余的兩個都將失去支撐，最終全部逝去。

　　就這樣，三棵樹，并肩站在一起。地下根連著根，天空手拉著手。樹身是粗壯的，需要一個壯漢暢懷才能擁抱；樹皮是粗糙的，像傷口愈合后，肢體疊加的鱗痂；樹形是靠攏的，一枝枝，旁逸斜出后，又一律向上；樹身是高大的，在四周高山的烘托下，頂天立地，枝繞云漢?？梢韵胍?，如果當年的栽植悉數(shù)存活，后來的生長不生劫難，白楊的兄弟姐妹們皆不夭折，那兩行蜿蜒奔騰的綠浪，當是多么雄壯的風(fēng)景！

　　然而，只剩這么三棵了。

　　我來到了樹下，有了一種舊友邂逅的感覺。我知道秋天來了，可沒有想到這早秋的涼意，在面前的三棵樹上，竟被喧騰得如此熱烈。葉子，全黃了，是那種明黃、杏黃、橘黃的交錯。沒有一片偷懶，沒有一片三心二意，說黃，轟一聲，滿樹的葉子都黃了。葉子們擁擠著，歡鬧著，你的臉映著我的臉，我的背烘著你的背，連葉間的空氣，也充斥著一種黃透的氣息。那是一種純粹的黃，慷慨的黃，一心一意的黃。白楊知道，涼風(fēng)初起的時候，秋天就要到來了。不管自己有多少的不舍，多少的留戀，大自然的時序總是無情的。也許正是這般的睿智，使三棵白楊在秋日的陽光下，進行著一場輝煌的交響。

　　天是藍的，是那種無一絲云彩的深藍；風(fēng)是軟的，是那種錦緞敷臉的輕軟；陽光是亮的，是那種午后無塵的透亮。我的目光，投射到那無數(shù)翻動的黃葉上，心的海，充實著一片明麗與澄凈。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我被三棵白楊當黃即黃的勇敢震撼了。秋常常是悄然而至的，預(yù)知秋起，一葉足矣。當萬片秋葉一起亮黃并同時飽滿的時候，卻早已不是秋的宣示，而是生命的詠唱了。

　　藍天的背景下，可以看見風(fēng)動的葉子里，那樹形的葉脈。葉脈是樹葉的血管，葉脈完成了最后一次營養(yǎng)的輸送，把自己，濃縮成了一個樹的夢。一片片的葉子，在風(fēng)中翻著，陽光在上面波射。一陣風(fēng)來，滿樹葉動如潮，喧嘩如歌。此刻的藍天，變得很遠很遠，在一片斜陽的輝映下，目光追隨著思緒的翅膀。

　　并排的三棵白楊，像是三支飽濡的毛筆，蘸著飽滿的色彩，渲染著生命的樂章。久久地，我就這么看著葉子，葉子也在看著我。那種輝煌的黃，通過目光的橋梁，傳遞過來靈魂的溫度。我不愿意放棄，更不愿意離開，我有些冰冷的身軀，似乎渴望著黃葉的熱量。我只想就這么對接著，這么吻合著。心靈，就在這一片明黃的溫暖中，漸漸復(fù)蘇。突然就擔(dān)憂，這樣的時刻，能持續(xù)多久？換一個日子，此一刻的感受，還能不能重現(xiàn)？不由得就生出貪婪的心來，只顧就著這藍天秋陽的美景，渴飲這高天賜予的魂靈的瓊漿。腦海中跳出大胡子詩人泰戈爾的話：“生如夏花之爛漫，死如秋葉之靜美。”我懷疑泰戈爾到過秦嶺，見過秦嶺白楊的祖先。

　　一陣風(fēng)來，三片落葉從枝頭脫下，像飛船，悠悠蕩蕩地飄到了我的懷中。那一刻，我的淚海激起了漣漪，我感覺到了我和黃葉的緣。我能感覺到它要送與我的東西。驚喜中，我已分不清哪一片是哪一棵樹的，我權(quán)當它們是一樹一片了?；丶乙院?，我將三片黃葉裝入相框，連同當時的陽光與思想。等我雙手離開相框，后退審視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團火苗的形狀。

　　從那之后，無論什么時候，我的書房，都是滿室秋后的陽光。我突然體味到，黃色于我，竟是那么的具有力量。以后的幾年，幾乎是年年深秋，我都要去拜訪一下秦嶺山中的那三棵白楊。

　　這三棵白楊，在秦嶺深山，210國道邊，一個**窩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