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世界里的清正風(fēng)骨
有緣分享一壺雅,臻福共飲幾葉清。
有一天,我路過一個好久未去的茶室,抬腳進(jìn)去,老板還是那樣和善熱情。茶架上又添了新品,我自顧自地看,突然就心里很不舒服。有一摞茶餅用筍殼包著,烙著“冰島”,外包裝盒上印著勐??h。我啞然失笑。說一款茶產(chǎn)自勐庫,是不能證明它是正宗的冰島,最好的冰島產(chǎn)自勐庫鎮(zhèn)的冰島老寨,而勐海是產(chǎn)老班章。勐海和勐庫離得那么遠(yuǎn),黃土地上的人賣紅土地上的茶,不得其真意,得了假茶。
茶室老板是土生土長的北方漢子,他喝著“漢中仙毫”,“紫陽毛尖”長大。這些年,他做茶生意取貨多是陜西、福建茶,不曾聽說他接觸普洱茶,怎么會存這文不對題的“冰島”?我的疑惑未解,他獻(xiàn)寶一樣給我看一摞“壩卡”茶餅,還好,這些壩卡茶的產(chǎn)地印的是臨滄雙江,算是對路子。我小心翼翼地問:這些茶餅是誰給你發(fā)的貨?老板邊給我泡茶,一邊說:我有一個伙計,他在云南做火補(bǔ)生意。給你泡的這款是去年春茶,是他遇到的上好生普洱。這一款茶,老板連名字產(chǎn)地都不知道,只說是最好的普洱茶。
我耐著性子等,老板洗茶出湯,茶香撲鼻而來。他帶著一絲驕傲說:香吧,這是好茶。我擔(dān)憂地看著杯子,對于一款沒名字的生普洱,如此香氣高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讓老板淺淺地倒了半盞茶,不敢要多。抿了一口茶湯,我看茶,老板看我臉色。半晌我說不出話。這茶,看著色淺,茶湯也不通透,入口就壓舌,澀味像一團(tuán)棉球在舌面化不開。老板一臉殷勤地看著我,我不得已咽下了去??晌业纳囝^僵了,厚得仿佛轉(zhuǎn)不過彎??次也徽f話,老板沖水泡第三泡,給我換杯子重新添茶。硬著頭皮我又喝一口,還是化不去的澀,這前澀覆蓋了后澀,我覺著舌苔都厚了許多。我轉(zhuǎn)頭去看別處。一同喝茶的還有個小伙子,他喝一口茶,看看老板;再喝一口茶,看看我。我忍不住問老板:這茶你有多少?老板說:去年春天收進(jìn)兩百斤,現(xiàn)在還有一百多斤。我問他:有沒有人喝過說茶湯澀?老板笑笑說:新茶就是這樣,放一放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好了,我再存?zhèn)€兩三年,應(yīng)該能好點。旁邊小伙子也附和:普洱茶就要存著喝。我的朋友就存了一款十年的茶餅。我哭笑不得。
我只道隔行如隔山,可沒想到,這款茶和那款茶之間也隔著山。
晚上,我和趙先生說著這件尷尬又傷心的事,我的舌頭還是澀的,甚至有點微微地麻。我無不擔(dān)心地問先生:我是不是中毒了?趙先生微微笑:那倒不至于。唇舌發(fā)麻,估計是有點農(nóng)藥殘留。我聽得心里一冷,追問那么重的澀味從何而來。趙先生慢條斯理地分析:一般臺地茶用烘青的工藝加工,當(dāng)年喝有點鮮感,還基本能接受,放一年就會澀得化不開。我追問茶香時得到的答案更有趣:臺地茶高溫提香就像萃取了瞬間精華。我的腦海里頓時閃現(xiàn)出武俠小說里的吸星大法,中了吸星大法的武林人士精氣神耗盡就只剩下個軟塌塌皮囊。臺地茶用工藝萃煉出來高揚的香氣,初嘗者在意外在的茶香,它就能成功的吸引了外行人的注意力??杉俚恼娌涣?。
喝茶,喝的是茶湯,又不是聞香水。臺地茶是扦插培育,也許還要使用農(nóng)藥化肥,它批量生產(chǎn)能做一般熟茶的原料,可做生茶靠了高溫提香,它的活性成分就差,茶葉能剩的好東西就不多了。臺地茶制作的青毛茶,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別說三年五載,哪怕一年的時光流逝,這種茶也會精華祛盡,條索成了干尸僵尸,這還得了,喝到口中也就剩下苦澀。
我心疼開茶店的老板,他不懂普洱茶,手里留了一百多斤的這高溫提香的青毛茶,可他還滿心歡喜地等待,渴望著時間能化去茶的澀味,我真不忍心告訴他真相。
普洱茶的別名叫“活化石”,卻不是任何一款普洱茶都能靠時間轉(zhuǎn)化。關(guān)于普洱茶能存著喝,看年份,我曾給朋友打過一個比方:丑小鴨的基因是天鵝,無論在哪里,它都能長成天鵝。任何一只鴨子,無論怎么養(yǎng),它也成不了天鵝。可憐的茶室老板,他存的這一百斤臺地茶,即使給一萬年也無法成為驚喜。這個殘酷的真相,誰來告訴他?
接連幾天,我都怏怏不樂。有天走在路上,撞了一個人,她拉住我的一剎那,我恍恍惚惚,我認(rèn)識她嗎?她抱著我大叫一聲:好久不見。我靜神才看清,果然是熟人,只是今日的她胖得有點不像了。我囁嚅著說:你可有點富態(tài)了。她說:吃錯藥了。又?jǐn)[擺手說:以前吃減肥藥,現(xiàn)在停了就控制不住體重了。我脫口而出問:你喝茶嗎?她反問:茶減肥嗎?我們都言不由衷地笑了,其實我想問她,知不知道“高溫提香”的害處,任何急功近利的事都是飲鴆止渴。
在未知的領(lǐng)域,有多少人做著無知的事情呢。我決定給茶店老板說說清楚,畢竟我略懂普洱茶,魏征說: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選了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我?guī)Я巳铇?。冰島古樹春茶,昔歸春茶,忙肺春茶。老板正在陪人喝茶。我沒有多說,拿出茶樣,一一開泡。老板還是熱情可也未多說話,兩個人都不說話,三個人的茶席就異常肅穆。
先泡一款兩年前的忙肺茶,對比他的“壩卡”。茶湯金黃明亮,略微的苦澀后回甘明顯。再泡一年前的昔歸,色香味俱佳,茶老板激動了,他說:朋友給過我?guī)讉€小龍珠,就是這樣的口感。等到冰島古樹茶開泡,不用我多講,冰糖甜已經(jīng)把兩個外行人的味蕾征服。三款茶的耐泡度一個比一個好,色澤明潤,喉韻口感都講得出。我笑著喝茶,老板試探性地說:這茶價位高吧。我依次說了價,忙肺茶性價比最高??杀鶏u昔歸的滋味已經(jīng)讓他驚艷。這就是真正的好茶會說話,茶湯就是最真實的廣告。我留下一句話:要存茶,也得存這樣的茶。我起身離席。
回家路上,我時不時抿嘴笑笑,這一回,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一掃而過。我心里明亮開朗,好像拂去攏在額頭的蛛網(wǎng),仿佛自己是行俠仗義的飛紅巾,朗朗乾坤,肅清一切虛假不義之事。我能想象身后泛起的裊裊茶香,真正的潤物無聲才沁人心脾。
清正的茶世界里,甘甜徐徐而來的茶湯,才是好茶的言語。喝茶人的世界里,也就只剩清正風(fēng)骨。
原創(chuàng):侯玲
(責(zé)任編輯: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