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租房對大多數人來講其實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但對我卻是例外。
　　 父母均八十有五，耄耋之年，疾病纏身，安全防范意識差，加之還有一個先天癡呆的弟弟，一些房主都害怕他們出現意外，即使面對高價錢也不情愿把房子租給他們使用。還有一個問題是中介聽說我的需求，收費無端增加了一大截。我便下決心自己找房，挨家挨戶地詢問小區(qū)門衛(wèi)，走了好幾條街，折騰了好幾次后我便改變了主意，在房主們詢問“是誰居住”時，我便謊稱是我自己。這下主動權轉到我手里了，幾經選擇，房子很快就定了下來。
　　 入住的那一天，所有的兄弟姐妹們都來了，對租用的房屋十分滿意，父母亦不例外。我因一件急事沒能到達現場，只好電話中告訴父母，請求他們諒解。父母均很高興，叮囑我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家人熱熱鬧鬧地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遷居儀式。
　　 一直到次日凌晨三點我才趕回父母的住地。害怕吵醒了鄰居，我小心翼翼地拍門。門衛(wèi)大爺慢騰騰地起來，一見是我，氣不打一處來，嚴厲地責問我欺騙了他。耐心詢問后才得知，房主專門提醒過他不得將房子租用給老人或殘疾人。隨后大爺還武斷地要求我立即將父母搬走。我只得好言安撫，他的氣才漸漸平息下來，擔憂地說：“要是他們有人死在了里面，那該怎么辦呢？”
　　 “這事別擔心，我每天都在他們身邊，有什么情況我會立即處理。”
　　 大爺似信非信地看了我一眼，疑惑地問我“做得到嗎？”
　　 “一定，一定！請您老放一萬個心。”
　　 大爺這才改變了語氣，再次叮囑了我們要注意安全和衛(wèi)生，并時時注意給房間消毒，我嘴里一個勁地答應著，把夜間開門費翻了倍，大爺這才給我開了門。
　　 大爺每天果真見我?guī)状翁酵改?，懸著的一顆心才真正放下來，見到我就熱情多了。我時不時送他一兩樣日常用品，大爺夫妻對我變得如同親人一般。得知大爺好酒，有一次我將一壺上好的白酒分了兩斤送給他，大爺喜不自勝，將我夸到了天上，從此每天都要幫我留意老人的行蹤，見到我就立即報告，儼然成了我的一個幫手。
　　
　　 二
　　 父母和弟弟的進城確實改變了我的生活。每天天一亮我就起床，匆忙洗漱后便驅車去往他們那里，買菜，做飯，中午晚間同樣如此。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洗刷消毒，一應事務瑣碎而具體，至于就醫(yī)弄藥則更加繁復。我一邊做事，一邊培養(yǎng)他們的生活習慣，有時我甚至都自責自己話多，個中滋味實在無法一一細述。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個人衛(wèi)生問題。洗澡的設備雖然簡單，但他們并不熟悉使用。為教會他們，我便逐一給他們淋水、抹香皂、搓身子，一段時間后才放手讓他們自己進行。父親一生務農，從未享受過城市生活，尤其是洗澡方面往往都是應付了事，每次我給他洗澡時，他都會高興地說：“洗得安逸！”
　　 父親的腦病已經難以接受新鮮事物，特別是他總覺得還身在老家，把周邊的一切與老家的景物聯系起來，言談舉止時常如一個孩童，幼稚而好笑，比如窗外的西山在他眼里就是故鄉(xiāng)的鐵馬山，老是念叨鐵馬山怎么變了樣子，哪天一定要上去看個究竟。
　　 父親筋骨尚健，出于對城市的好奇，每天他都要出去溜達，一走就是大半天。有一次上午他帶著弟弟出了門，過了午飯時間還沒有回來，我這才著急地四處尋找他們。兄妹們也聞訊趕了過來，沿街尋訪，又通過微信朋友圈發(fā)布和收集信息，還到派出所反復調閱監(jiān)控。夕陽西下，我疲憊地站在河堤上，擔心他們會不會掉進了河水里被沖走了？想起父親辛勞的一生，而今八十高齡才開始享受到城市舒適的生活條件，如果就這樣逝去，我此生心里怎能得安？我對著滔滔的河水傷心地呼喊：“爸爸，您到底去了哪里？”
　　 正在為難之際，大哥那里傳來了好消息——父親正帶著弟弟攀登西山。我便立即驅車趕到了那里。大哥已經將父親和弟弟安頓在樹蔭下休息，看著他們頭上身上汗水涔涔，想起他們整天滴水未進，一股愛憐之情油然而生。我雙手抱著父親的臉頰，問他渴不渴累不累？父親卻說，比起他以前吃過的其他苦來，這點算得了什么？又說，“鐵馬山”現在修得這樣漂亮，他不上去看看絕不甘心！聽見這些話，我哭笑不得。
　　 算起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父親已經迷路了四次，每次都是這樣艱難地尋找。在一個鄰居的提醒下，我們給他買了個定位器，有一次他步行的里程超出了十多公里，我還是非常順利地找到了他。由此我們不再擔心他的失蹤，只擔心他的交通安全。聽到我們的反復叮囑，父親總是微笑地說，自己年輕時走南闖北都行，現在有啥可怕？見到他盲目樂觀的樣子，我們只得笑笑，假意夸贊他幾句。
　　 父親喜酒，母親筋骨疼痛也離不開酒。有一天我買回來一大壺好酒，父親旋開壺蓋聞了聞，連聲稱贊“好酒”，又說：“這么好的酒應該用壇子裝起來。”說完就要出門買壇子。我對父親豎起了大拇指，稱贊他的聰明，陪同他一起上街。白酒用壇子裝好后，父親午飯和晚飯都會取出一些呷上幾口，為提升他的興致，每天我都會特意弄上兩道小菜供他一并品嘗。
　　 一個醫(yī)生朋友提醒我，父親的腦病要加強中樞神經的鍛煉，并告訴了我一個法子。我將家里放置已久的一個手串尋找了出來，那是用太行山崖柏做的一串珠子，表面亮麗，花紋清晰，隨時發(fā)出一股淡淡的好似檀香的氣息。父親每天拿在手里，用大拇指扣動珠子轉動手串，左右手交替使用。我時不時陪著父親變著花樣“玩耍”，教他怎樣盤珠子，父親的興致更加高漲了。母親信佛，她將手串上的珠子與佛珠聯系起來，時不時將手串拿在手里把玩。母親甚至戴在手上，專門在鏡前欣賞了一下自己，還說自己太老了，配不上這些飾品了。我們便假意奉承她還年輕著呢。她便笑了起來。見她意興濃烈的樣子，父親便要將手串送給她，卻又有些不舍。我便承諾重新給母親買一個更加漂亮的手串，兩人才顯得更加愉快了。
　　 戶外活動對于他們至關重要。他們并不滿足于在附近街道的閑逛，對城市的新奇屢屢從他們的言談中顯露出來。有時我將他們送到城市最繁華之處讓他們參觀購物，有時我也送他們到公園里漫步，或聆聽老人們自娛自樂的音樂會，或觀看壩壩舞。在其他老人活力的感召下，父親母親的手腳居然跟著節(jié)拍輕微地動了起來。有一天，我將父母帶到西山頂上，讓他們俯瞰全城，兩人不停地發(fā)出一聲聲驚嘆來。我詼諧地問父親“鐵馬山怎么樣？”父親認真地思考了一陣，回答道：“這是鐵馬山，但鐵馬山原來不是這個樣子。”母親聽見這話，責怪了他幾句，也笑了起來。
　　 小西湖處在西山背面，綠波蕩漾，荷葉田田，垂釣的人們三三兩兩絡繹不絕。似曾相識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激發(fā)了父親母親身上的活力，他們東瞅瞅，西摸摸，尤其對那些莊稼表現出特別的喜愛，那種親切感和發(fā)自內心的笑容實難呈諸筆頭。父親從未垂釣過，但他對釣魚的細節(jié)知之甚多，不善言辭的他竟然話語不少。盛夏時節(jié)雨水頻繁，我們躲在大氅或屋檐下避雨，父親有時還像一個孩子似的打著傘玩水，對著被汽車濺得高高的水花喝彩，這份樂趣自是在老家從未有過。母親欣慰地享受著這份團聚的樂趣，嘴里時不時慨嘆老天待自己不薄！
　　 母親的腰及腿腳不便給外出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妻在網上精心選購了一款輪椅。貨到當天傾盆大雨，我冒雨將車子取回了家里。次日密云籠罩，氣候涼爽宜人，正是外出的好時機。父親被大姐接走了，我和妻陪母親和弟弟來到濕地公園游玩。母親第一次坐上輪椅車，一直“嘿嘿嘿”地笑個不停，連聲夸贊我們的好處；江水洶涌，新建的濕地公園景色秀麗，母親極目遠眺，心曠神怡，對眼前的美景贊不絕口，連聲惋惜父親沒來太可惜！
　　
　　 三
　　 父母和弟弟的身體一日日得到改變，不少人見到他們都說他們“氣色好，長胖了。”與此同時，他們的心情也開朗了起來，臉上時時都掛著笑容。遂到了盡孝的心愿，我的心里也不再有負罪之感。
　　 但是日復一日的瑣事開始讓我感到不安，盡管已年過半百，但“老驥伏櫪”的志向依然還在激勵著自己。難道就這樣消沉下去，最終一事無成嗎？我并不甘心，卻又一時無策，空落和郁悶的感覺時不時偷襲一下我的內心。
　　 門衛(wèi)大爺一如既往地當著我的幫手。有一天他對我說：“小伙子，你讓我感到了慚愧?。?rdquo;
　　 “怎么了？”
　　 “比起你來，我在年輕時對父母沒有盡到責任喲！”
　　 “也許情況不一樣吧？”
　　 “誰沒有個特殊情況？照顧父母比任何特殊情況還要特殊！”
　　 我笑笑說：“都是些瑣事，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這可是天底下最重大的事情之一。”
　　 我默然。
　　 又一日，小區(qū)通道里坐著一群老年人，我不經意地從他們身邊走過，聽見一個老太婆對其他人小聲嘀咕道：“就是他！”
　　 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不知道他們在議論我什么。
　　 妻在后面趕上了我的腳步，問我道：“剛才他們都在議論你，你知道他們說什么嗎？”
　　 “我也正納悶呢。”
　　 “他們說，你好孝順哦，天天都來照顧父母，而他們中有的兒女一周甚至半個月都見不到影子。”
　　 這句話改變了我有些郁悶的心情——原來我所做的瑣事自有人認可，瑣事有瑣事的價值！
　　 突然想起《親嘗湯藥》的故事來：漢文帝以仁孝之名聞于天下，母親臥病三年，他常常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母親每服的湯藥他都要親口嘗試。他在位二十多年，重德治，興禮儀，由此開啟了歷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磥恚湃怂f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確實是一脈相承的真理！
　　 還有流傳千古的“臥冰求鯉”、“子路負米”等盡孝的故事悉數涌入我的腦海，每一個故事都是一篇生動的好文章，每一個故事都如一朵艷麗的花。
　　 愿世間各種美德之花常開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