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進(jìn)入“古稀”的年齡，才真正地體會到母親當(dāng)年為我選妻是十分正確的。
　　 五歲時，父母親就開始為我張羅訂媳婦了。那時，我們一家三口，住一間茅草屋，每年秋后多少摻和點(diǎn)稻草，勉強(qiáng)地能遮風(fēng)擋雨。這種環(huán)境要說個媳婦談何容易。恰好父親為人聰穎，經(jīng)常做點(diǎn)小本生意，手頭零花錢不缺，村上一位本家爺爺看在眼里，就自告奮勇去桐花溝村替我保媒，把他親戚的小女兒說給我。媒人去后，母親忙前忙后，給媒人準(zhǔn)備“細(xì)長面”。那時，純麥面很少很少，母親把先前用小豆、蔓豆、大豆和麥面摻和在一起的雜面揉了再揉，搟了再搟，切得細(xì)細(xì)的，剺得長長的，而且特意從鄰家借了點(diǎn)油，給媒人準(zhǔn)備油潑辣子。下午，大爺回來了，屋子中間擺一把小凳兒讓大媒坐了，凳兒前再擺一只“獨(dú)座板凳”，上面放了鹽和辣子。事不湊巧，母親給面碗里調(diào)了一勺醋，誰知那位爺爺本不吃醋，只嘗了一口，就放下飯碗說：“酸了！酸了！”母親以為醋調(diào)得太多，就提出另挑一碗出來，那大爺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了，說：“人家嫌咱這出山水硬，不愿意把女子賣給咱。好了，我走啦！”
　　 時隔不久，與父親相好的幾個叔伯又幫忙給我另找媳婦，說的是父親朋友的女兒，誰知相好的三番五次地去活動，最后的答案是：人家嫌咱家貧，只住一間茅棚，誰愿意把女子往火坑里掀呢？
　　 一連兩次說媒不成，父母親氣憤了：難道窮人給孩子就訂不下媳婦咧？恰在這時，山王村一位老人喘吁吁地來到我家：“給你兒子說個媳婦要不要？”母親說：“要，瞎（孬）好都要！”老人聲明：“這娃是死了又活過來的，你嫌不嫌？”接著老人把這女孩子的遭遇齊齊說了一遍。原來那女娃家也是一貧如洗，自生下來三年多疾病不斷，又黃又腫，前幾天一病不醒，家人以為她已經(jīng)死去，就用一片蘆席裹了，再捆一根草繩，正準(zhǔn)備扛把鐵锨埋掉，門口走來一位喇嘛，一邊搖動手中銅鈴，一邊向門內(nèi)討膳。幾個鄰家人覺得家里遭難，喇嘛又來乞討，很不吉利，就欲趕喇嘛走開，這時，女孩的母親阻攔了鄰人的過激行動，從饃籠中一手抓了倆饃拿給喇嘛。喇嘛接過倆饃，放進(jìn)囊中，隨口說：“你娃沒死，還有救！”眾人聽說，慌亂地圍過來解開草繩，亮出又黃又腫的“尸體”。果見女娃胸脯一起一伏，幾個小手指還在顫動，就立即抱來放在炕上?；仡^看那喇嘛，早已不知去向。于是，鄰家人建議：干脆給娃找個婆家算了，咱也不想拿娃賣錢，只希望婆家人福大命大，有克性，把娃蔭護(hù)住，不讓娃以后再有個三災(zāi)兩難的……就這，老人受主家委托，來到了我家。
　　 母親一口答應(yīng)下來，父親又買了一個“銀牌牌”，拴一條紅頭繩送過去，掛在女娃脖子上，這門親事就算訂成了。女娃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王粉娃，那年三歲。我那年五歲。
　　 事實證明，自從母親接納了王粉娃以后，她的病情一天天好轉(zhuǎn)，確確實實再也沒有得過病，身體比過去好多了。
　　 二十歲那年，我高中畢業(yè)，被分配到白鹿原上的孟村小學(xué)去教書，風(fēng)流倜儻，不期被當(dāng)?shù)刂袑W(xué)一位女生看上了，三天兩頭來到我的宿舍兼辦公室，纏綿委婉的情話說了兩個多月，我真的心動了。于是，我們開始談戀愛。卿卿我我自不必細(xì)說，花前月下時而有之，那女生甚至搬動我們學(xué)校的教育主任費(fèi)秉倉做大媒，不厭其煩地兩頭奔波。不久，我?guī)еp方的期盼回到老家，活動我的父母親，希望他們能夠同意我和這個有文化的女生共諧百年。
　　 我拿著女生在街鎮(zhèn)照相館特意拍的彩色照片讓母親看，她很認(rèn)真地把相片拿到大門口光線充足的地方，左看右看，翻過來倒過去，笑瞇瞇地看完，又招一招手，讓我的父親走過去，鄭重其事地交給他，說：“看一看吧，你兒子給你找了一個洋學(xué)生回來，行不行？你說一句話。”
　　 父親拿起相片端詳了一會兒，又看母親歡喜的樣子，以為她很贊成這位女孩，就說：“這娃模樣長得不錯，親親的（土語：漂亮），我看可以?！?br />　　 母親當(dāng)即從父親手里奪過相片說：“可以個屁？我不同意！”
　　 我發(fā)現(xiàn)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眶里盛滿了淚水。
　　 頓了頓，母親又說：“這女孩子好是好，但我看不上——一臉文氣，雙眼高傲。她以后能回咱們家種地嗎？”父親忙附和說：“是呀是呀，咱農(nóng)家離不了種莊稼的人。”
　　 母親緩口氣又對我說：“如果你和這娃成了婚，你們兩個人都在外面工作，我和你大（我們這里把父親稱‘大’）老了誰來伺候？有個頭疼腦熱躺在炕上誰給端吃端喝？”說完流下了眼淚……
　　 父親忙給我擠眼兒，要我不再提這事，趕快安慰母親，我就說：“好了好了，不說了，媽呀，你說咋辦就咋辦。”母親當(dāng)即表態(tài)：“要我說，粉娃就好！雖然沒念多少書，但農(nóng)家娃知道疼人，不要說以后對我兩口有多好，至少不會欺侮你，半路地里不會跟你離婚?！?br />　　 想一想，也是這個理兒，母親說的很有道理，我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母親的要求。誰知母親不放心我的決定，逼著我立即結(jié)婚。這年冬天，我的人生第一大事就這樣完成了。
　　 事實證明，母親的抉擇是非常正確的。
　　 四十年后，我和老伴兒一同去看我那初戀的情人，她告訴我：“哥哎，你當(dāng)初沒娶我是正確的，你很幸運(yùn)。我是個藥罐子，吃了一輩子藥，假若我當(dāng)初嫁了你，只藥費(fèi)一項就夠你受了，讓你一輩字翻不過身……”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出來，但我想到了：1962年低標(biāo)準(zhǔn)時期我被下放回到農(nóng)村，當(dāng)了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她一個洋學(xué)生出身的嬌小姐，如果再有一個可心的工作，會不會依然如故地守著我？會不會另有所投離我而去？想到這里，我真佩服母親是偉大的，她當(dāng)初為我選擇妻子、為她選擇兒媳的舉動是十分英明的。我永遠(yuǎn)感念她老人家的選擇是正確的。
　　 母親多么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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