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曾追著月亮往前跑。我們大多已經(jīng)忘記自己曾經(jīng)追著月亮往前跑。

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追著月亮往前跑，仿佛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情，或者說那是已經(jīng)久遠(yuǎn)得早就該忘記的事情。而我，卻常喜歡糾結(jié)在這些久遠(yuǎn)得早該忘記的事情上，自尋快樂。

在皖南山區(qū)一處園藝場實習(xí)的時候，是冬天，學(xué)習(xí)給梨樹修剪。在冬天，為梨樹修剪，是為了剪去梨樹一年來所長出的多余枝條。梨樹有點傻，不懂得節(jié)制，有了陽光、雨露和肥水，就高高興興地一個勁地瘋長。不只梨樹如此，許多果樹，許多植物都如此，它們那樣單純地享受生長的快樂，心無旁騖。梨樹多余的枝條在明年春天會消耗肥水，影響開花結(jié)果。我們剪去梨樹多余的枝條，為它剪出一個更合理的樹間結(jié)構(gòu)，使它能更好地生長。在為梨樹修剪的時候，我們甚至?xí)A(yù)見，它的哪些枝條會向哪個方向生長，哪些枝條會在明年開花并掛上果子，這是一項有趣的工作。

白天，同學(xué)們在樹上忙了一天，累了。到了晚上，大家早就休息了。而我，卻喜歡一個人跑到宿舍中間的一塊空地上站一會兒，發(fā)會兒呆?？盏刂車逊胖S多剪下的梨樹枝，那塊圍滿亂枝的空地，像是一座空無一人的城堡，我在城堡中間東張西望，這很有趣。

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我站在空地中央驚呆了，在黑黢黢的山影之上，月亮白白嫩嫩的，我沒有見過這樣白嫩的月亮，我不知道月亮也可以這樣白嫩，像剛剖開的半片雪梨。月亮看見了我，大概也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要繼續(xù)上升，還是要退回到山的后面去，正猶豫著。

我怕月亮?xí)俣愕缴胶笕ィ拖蛑铝磷呷?，在月光地里追著月亮走，像是在一條月光流淌的河里，順流而下，會越走越快，到最后只能是跑了。我往前走，月亮也往前走；我往前跑，月亮跑得更快。月亮就這樣引誘著我，引誘著我向它走去，向它跑去。

山間的小路像一條蜿蜒的河，在白天，我只知道那條小路是灰白的，而在夜里，在如水的月光里，路是清澈的。路也可以像一條河般平靜，清澈。你踩在上面，影子像是順著河水漂流的一葉扁舟，輕盈地浮在一片月光之上。

路的前方有一條河，我不知道河的名字，河面比我腳下的路略低，也比我想像的要寬，在山區(qū)很少能見到這樣寬闊的河。那是我記住的一條無名的河，它那樣白，那樣靜。此時，看這條河，應(yīng)該是它最美的時候。

月亮剛從東邊的山上升起來，我向月亮跑去，橫在我和月亮之間是河的一段，從這個角度看它恰好。河的源頭一定藏在某處山谷里，它的去處一定在我無法看見的遠(yuǎn)方。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一段河如夜色中橫放在我面前的一柄白色玉如意，靜止、安祥。無名的河，像我腳下的這條路，只是它更白，更寬。我停下了腳步，我不敢再往前跑了，怕驚醒了如睡美人般的河，也怕驚醒了東邊山上的月亮，怕它驚醒過來，怕它被我追得急了，就匆匆地趕路，越過中天，落在西山，我就再也追不上了。

更早的時候，我在村莊的月亮地里，也和同伴們一起追過月亮，追著月亮瘋跑。那一晚，月亮一定也跑累了，打著瞌睡，在村莊的樹影間，搖搖欲墜。

真想追著月亮往前跑，跑累了，回家做一個清澈如月光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