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別人家的孩子還不識字，我就已經(jīng)會寫我的名字了。我的姓特別難寫，蕭的繁體字筆畫很多，爺爺用粉筆一筆一畫把“蕭”字寫在墻壁上，然后握著我的手寫一遍，就這樣我沒上學(xué)之前就會寫很多的字。爺爺是個急性子，發(fā)起火來暴跳如雷，面目猙獰，言語粗鄙。但他很少打我，因為他一發(fā)火，我就乖乖地聽他的話，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爺爺是個老中醫(yī)，家里掛著很多面錦旗，都是什么“妙手回春”、“華佗再世”之類的。樓上有個藥柜，里面放滿了切好曬干了的中藥，我有些認(rèn)識，有些說不上來名字。可是醫(yī)者不自醫(yī)，他自己就患有很多種疾病，比如冠心病，哮喘病，高血壓，高血脂，痔瘡，風(fēng)濕病等?？伤质染迫缑瑢幵杆酪膊荒軟]有酒喝，所以他經(jīng)常自己釀酒。我喝著爺爺釀的米酒長大，有時候酒很淡，可以當(dāng)水喝;有時候酒燒糊了，帶著一股焦味兒的酒，勁兒還挺大。爺爺其實也是一個風(fēng)趣的人，喜歡跟幾個志同道合的人喝喝小酒，拉拉二胡，唱唱小曲兒。他那把二胡是他自己做的，只需要一個竹筒，一根木棍，幾絲馬尾，一塊蛇皮，一點松脂便可以做出一把簡易的二胡。他每次出去喝酒都會帶上我，他說有我在他就不會喝醉。我們家是家族的長房，爺爺又很顧家，只要我們家族跟其他家族有利益糾紛，爺爺肯定會第一個站出來維護(hù)家族的利益。爺爺走了，家里的光景便每況愈下，仿佛失去了定海神針，卻變不成如意金箍棒。

八年前，我離開了家，來到不遠(yuǎn)的鎮(zhèn)上。其實真的不遠(yuǎn)，五公里的路程，騎自行車二十分鐘，走路六十分鐘，坐車僅要十分鐘?？墒俏夷菚r候根本不想回家，因為我害怕看到我的爺爺，那個神志不清，衣衫襤褸的爺爺。我寧愿在電腦游戲里揮霍我的時間，也不愿意花點時間來看看我的爺爺。直到我爺爺去世前一天，我跟我媽回了趟家。在火塘邊上，鋪上一床被褥，我爺爺就躺在上面。我記得我去看他的時候，我握著他的手，大聲喊他:“爺爺，我是維兒，還記得我嗎爺爺”。他眼睛直盯盯地望著火塘里燃燒著的火，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格外閃耀。爺爺沒有回答我，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滲出，沿著臉龐緩緩滑落。我當(dāng)時沒有任何感觸，只是從家人口中得知爺爺可能時日不多了。那天我上山給家里砍了兩擔(dān)柴，然后又回到了鎮(zhèn)上。

爺爺神智還清楚的時候，我騎車路過家門口，爺爺就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呆呆地望著馬路上過往的車輛。他看到了我，站了起來，“維兒啊，你去哪啊?”他大聲地喊道，于是我把車停在馬路邊，走到他面前?！盃敔斘胰ヒ惶说仂`，等下還要回鎮(zhèn)上?！?爺爺無奈地?fù)u了搖頭，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在顫抖。他哽咽著跟我說:“維兒，你要好好讀書，有空多來看下我”。這是爺爺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沒想到我下一次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認(rèn)不得我了。

村子還是這個村子，只是八年前還在的那些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一年四季更替如常，春種秋收還是老百姓亙古不變的法則。我也許以后也會離開這座村子，也許以后再也聞不到稻香和泥土的氣味兒，也許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離開我，或者我離開他們。但這改變不了，爺爺一輩子都活在這座村子，我也是這座村子里的人。

我騎車緩緩駛在貫穿我們村莊的鄉(xiāng)道上，一股稻草夾雜著泥土的氣息，透過裹在臉上的頭巾，竄入了我的鼻孔。時隔八年，我再次聞到了這種味道。轉(zhuǎn)眼望去，被收割機(jī)碾踏過的稻田，留下一片凌亂不堪的秸稈。不過不同的是，如今已沒有了成堆的草垛，和在田里自由自在啃草的水牛。很難想象，這八年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就仿佛我聞到的這個味道還是昨天聞到過的一樣。

第二天一覺醒來，下起了鵝毛小雪。街上覆蓋著一層淺淺的沙雪，行人都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下午，接到我爸爸打來的電話，說爺爺不行了。我跟我媽趕緊坐上摩托趕往家中，一路上我開的飛快，可能老天保佑著我，雪水并沒有讓我滑倒，只是我回到家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坐在堂屋的靠凳上，低著頭。我知道，爺爺已經(jīng)走了，我跪著爬進(jìn)了家門，還是沒有落下一滴淚水。這是第一次經(jīng)歷身邊的親人離開了我，我竟然只是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這八年里，我就夢見過我爺爺一次。他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黑的發(fā)亮，頭發(fā)梳的一絲不茍。他站在村里馬路的拐角處，一臉慈祥，看著我笑。我也看著他，沒有一絲表情，沒有說一句話。他開口對我說:“維兒啊，我們村變化真大呀!”不知為何，他說完這一句話，我就醒了，不是受驚，是自然而然地醒了。這個夢不像那種一醒就會忘記的夢，它真實的讓我覺得爺爺真的回來了。這怎么可能呢，我又繼續(xù)睡去，之后便再也沒夢見過爺爺。 我每年中元節(jié)都會給爺爺燒很多很多的紙錢，在包封上用遒勁有力的字寫上爺爺?shù)男彰?。他在陰間一定會過得很好，因為那里沒有前世的病痛，沒有前世的勞累，沒有前世的紛爭。在他僅留下來的一張照片上，爺爺坐在凳子上，笑容可掬，我和堂姐站在他兩旁，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記得這也是他唯一一次帶上我和姐姐特地去照相館照的相。在他去世后，我偶然間在他的抽屜里翻了出來，不禁莞爾一笑，盯著照片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