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
父親說:“一角錢改變了我的命運?!?/p> 父親生于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年少時,家里窮,我阿公是教書先生,精通古詩詞,會寫對聯(lián)訴狀,會制謎猜謎,但為人太老實,總是賺不到什么錢,郁郁不得志,英年早逝。我阿嫲則精明能干,做點小本生意,一人挑起了一頭家,養(yǎng)活帶大了五個兒女。 為了減輕家庭負擔,父親小學畢業(yè)就輟了學,跟著我阿嫲“走漁村”,漁村,其實是一個小山村,沒有魚,父親就跟著我阿嫲挑了兩筐魚販進山去賣,然后再挑些山貨回城里賣,每天幾十里山路進出,起早摸黑,就這么跑了兩年,身體孱弱的父親實在吃不消了,跟阿嫲說:姨啊,走漁村太辛苦了,還是給我一角錢去考二中吧。我阿嫲不信兩年沒讀書的父親能考上縣城重點中學,為了讓父親死心,就給了他一角錢報名費,結(jié)果,父親一考即中,走上了讀書的道路,中學畢業(yè)以優(yōu)異成績保送上省衛(wèi)校,當了醫(yī)生,成了一名國家干部。 父親每次回憶起他的這段求學經(jīng)歷,總是嘴角含笑,神情有點得意又有點靦腆,就像個孩子。 一角錢,讓父親從一個小販變成了一名醫(yī)生,“知識改變命運”,父親說。我想,這也許就是他再苦再難也要把我們?nèi)置门囵B(yǎng)成大學生的力量所在吧。 從小,父親就教育我們,只有讀書才有出路。在家里,我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讀書,而以讀書人自居、清高的父親則買菜做飯,母親更是幾乎把家務(wù)活都包攬了,親朋鄰里都說父親他們太溺愛孩子了,可父親說:“我的孩子只要學習好就行了,家務(wù)活以后自然是會的?!?/p> 父親平時對我們還是比較民主的,但在學習上則很是嚴厲,要是考試沒考好,父親就會找我們談話,表情嚴肅,措辭犀利,我們都很怕他,用母親的話來形容,就像老鼠見到了貓。我哥當年參加高考,模擬考一時沒考好,父親就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然后說我家房子小,人來人往的怕影響學習,硬把我哥送到單位的辦公室住宿,要求他晚上一個人在那里復(fù)習。父親的單位在縣城郊外,樹木參天,晚上黑燈瞎火,人跡罕至,很是荒涼。我們當時都覺得父親有點兒狠心,我哥更是諸多怨言,母親心疼我哥,有時也會念叨兩句,說可別逼出人命啊??筛赣H態(tài)度堅決:“就是塊鐵,我也要軋出塊鋼來,為了孩子的前途,我不怕你們有意見?!辈贿^,父親話說得很硬,心卻是軟的。在我哥高考復(fù)習期間,常常是晚上母親燉了湯或煲了糖水,由父親摸黑騎車給哥送去。就這樣,哥哥考上廣州外貿(mào)學院,畢業(yè)后留在了廣州工作。 人們都說潮汕人重男輕女,可在我們家,父親卻被說是重女輕男。也許因為哥哥是男孩子,又是長子,父親望子成龍,對哥向來嚴厲些,而我是女孩子,加上讀書成績好,父親對我總是和顏悅色,自然也是偏愛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經(jīng)濟困難時期,很多家庭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都放棄了學業(yè),早早出來干活賺錢幫忙養(yǎng)家,或者早早就嫁了人,可父親說:“男孩女孩都一樣,只要她會讀書,能讀多高我就供她讀多高,即使賣房賣瓦也在所不惜。”于是,在父親的鼓勵支持下,我?guī)煼懂厴I(yè)后一邊教書一邊參加大專函授,之后又參加了華師本科插班考試,那時的我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周圍的親朋好友都不理解,說女兒好不容易養(yǎng)大出來工作,又讓她出去讀書,不但不能為家里賺錢還要倒貼,真是虧大了??筛赣H不為所動,他說:“我女兒會讀書,她應(yīng)該有更好的發(fā)展。我們培養(yǎng)孩子不是為了讓孩子賺錢報答我們,而是要讓他們有個好的前途。” 那年的插班考試設(shè)在潮州韓山師范,父親說我沒自己出過遠門,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趕考,于是他帶了我,從縣城搭了大巴到潮州,寄住在他老朋友家。 考試當天,父親早早起來,給我準備了早餐,又借了朋友家單車,搭我去考場。古城的早晨安寧美好,父女倆穿街過巷,說說笑笑,父親當時具體說了些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想應(yīng)該都是鼓勵和讓我放松的話吧,但當時父親那有些單薄文弱的后背、騎車吃力的喘氣聲,以及后來我大學畢業(yè)調(diào)動,需要交賠償金,父親拿了房契去抵押借貸的情景,我則是記得的,終生難忘。那年,父親已年近六十??纪暝嚦鰜?,父親早就等在門口,他帶我去吃了碗潮州牛肉粿條。 如父親所愿,我們?nèi)置枚甲x了大學,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父親的讀書論讓我們從小縣城走了出來,讓我們的人生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加豐富的世界。 半月前,父親突然病重住院,我們?nèi)置么睬笆谭?。叔父前來探望,說:“二哥,你和二嫂辛苦培養(yǎng)了三個孩子,現(xiàn)在該輪到他們報答你了?!备赣H說:“孩子們對我的報答,已經(jīng)遠遠超過我對他們的培養(yǎng)了。” 聞此言,淚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