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治好了我那么多的“病”
作者:楊熹文 小時候我總嫌棄我媽,去超市一定要仔仔細細看過每一件商品的價簽,常常大著嗓門在路邊和賣水果的小販計較著抹零的幾毛錢,覺得那是“婦女”專屬的一種神態(tài),發(fā)誓今后的我,一定不要繼承這些“壞毛病”。 可時間走到這一年,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的我,簡直比“婦女”還“婦女”。 明明用放大鏡看過每一件商品的價格,還要在結賬時厚著臉皮和收銀員說:“噢,這個沒想到這么貴,還是不要了吧,對不起對不起……”那副擰著腦門精打細算的神情,和十幾年前在街邊和水果販大聲嚷嚷的媽媽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她火眼金睛的掃價能力和口若懸河的砍價技術,我不僅老老實實地繼承,甚至比她更勝一籌。十幾年前那個抱著肩膀袖手旁觀一場場砍價戰(zhàn)爭的少女,那副瀟灑的樣子哪去啦? 哦,因為挨了生活的幾記巴掌,跌入過幾次泥潭,被現(xiàn)實打磨得干干凈凈了。 我對窮沒有偏見,也沒有抱怨,當初一個人獨自出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陌生土地靠一雙手重筑自己的生活圈,也窮出了一種坦然,窮出了一種滋味。 從打工度假簽證到拼命打工的留學生,那是最被錢束縛的幾年,“必須要經(jīng)濟獨立”的決心讓我的生活格外艱辛。 我常逛的超市叫ReducedtoClear,這里賣的食物因為接近或超越了保質期,價格十分便宜。我一周光顧一回,把罐頭泡面牛奶抱回家,就靠“中國人什么沒吃過嘛”的僥幸心態(tài)熬過一天又一天。 幾乎不逛街,偶爾陪朋友去買首飾買衣服也目不斜視,把錢包捂得死死,也不敢下館子,倒總去裝修高雅的餐廳外裝模作樣瞅幾眼,作為窮苦留學生的藝術享受。 最奢侈的物品是一輛1996年的尼桑車,它帶著我去便宜的超市、加油站,帶我去學校和打工的地方,就在這嘈雜的人間里為我扒拉出一塊塊落腳地,是我最貼心而乖巧的伙伴,可它那關不緊的門和每周要打氣的輪胎,卻讓我隨時冒著它*工的風險。 我這樣一個女孩,把幾件衣服穿遍一年四季,開面目全非的n手車,并不是沒遭過別人白眼。再階級平等的國家,也有人熱衷看出別人的三六九等。餐館老板娘時不時擠出一些難聽的話,喝酒的客人總想從我這個無助的女孩身上撈點便宜占,一同讀書的富有同桌捏著鼻子避開我身上的油煙味,有些聊得不錯的男孩子也躲著我,生怕我愛上他們或他們愛上我,然后,我變成了一個沒有綠卡沒有身家的“累贅”般的女朋友。 我拼命起來也有點“把世界全然拋在身后”的意思,拼命賺錢,拼命讀書,那幾年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啃課本。 讀書那陣,同學間總是組織各種聚會,我這個曾愛好吃喝的人,去了幾次就發(fā)現(xiàn)再也負擔不起。因錢包癟癟錯過一些朋友,可在家用幾毛錢一包的咸菜下飯去代替餐桌上的觥籌交錯,也因此獲得很多清醒的時間。窮為我的獨處造就了絕佳條件,我學會了如何和自己相處,也學會了在窮里自尋歡樂。窮也讓我結識了一些珍貴的朋友,和他們在逆境中結識,彼此鼓勁和生活作戰(zhàn),這些朋友便是人生中的莫逆之交。 記得有一次,因為有朋友要回國,我和一堆落魄的“聯(lián)合國成員”在街上找便宜的聚餐地方,最后走進一家看似簡陋的比薩店。坐穩(wěn)后卻看見菜單上不低于30紐幣的兩人食比薩,于是互相對視了一下,趁著女主人去廚房間隙,一個接一個灰溜溜又靜悄悄地溜走。我們一排人走在街上,浩浩蕩蕩,每個人都為自己糟糕的行為笑到?jīng)]力氣。 突然有人說:“等十年后,我們都成了大富豪,再回來惡狠狠地吃個夠!”那一刻,我們中誰也沒為自己吃不起的比薩而難過,也沒任何人懷疑自己成不了十年后的大富豪。這樣一想,也許上天是公平的,他讓我們在這大好的青春里窮著,卻給了每個人闊綽的決心。 窮成全了我對過去的一場反省,讓我學會了珍惜、堅強,并且意識到責任和寬容的重要性。我時?;貞浧饛那氨话謰尡幼o著的生活,有點懊惱如此晚的懂得,那曾經(jīng)的每一點“闊綽”都來自他們?nèi)f般的辛苦,這讓我如今身上肩負了一份責任,我也想給他們同樣的或者更多的“闊綽”。 窮讓我學會了寬容,這是人間最大的智慧。記得有次看到一起打工的女孩在后廚狼吞虎咽偷吃一個雞蛋,便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經(jīng)歷,任何時候都不要不明真相地用尖酸刻薄的語言指責別人。 我從“窮”到“不窮”,經(jīng)歷了三年時間。 最窮的時候,有次學校期末考試結束,餓得眼冒金星了,還是忍著口水,沒走進學校門口面包店去買那個三塊錢剛好能填飽肚子的蔬菜派?;氐郊依?,幾乎破門而入,拉開冰箱門把兩天前做的一大鍋燉菜抱出來。冰箱制冷太差,一揭鍋就聞到一股味,也沒舍得扔,硬是放進微波爐里熱了好幾次,勉強安慰自己“加熱能消毒”,然后一口一口也照樣咽得下去。 后來,“最富”的時候,也不過是偶爾去買件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用“咬牙”“跺腳”狠下決心了。因為心里為這“最窮”時的活法留下了一席位置,讓我一直提醒著自己,人需要用點樸實的生活,挫挫自己偶爾燃起來的囂張氣。 窮治好了我那么多“病”,嘴不刁了,性格不嬌氣了,我學著低著頭走路,謙卑也踏實。從那樣的日子一路走到現(xiàn)在,開始有了大把的時間去寫作,覺得感恩又富有,做喜歡的事,這本身就是一種奢侈。 嚴歌苓在《波西米亞樓》里講起自己在芝加哥的一段辛苦經(jīng)歷,說自己在那貧窮的兩年中獲得五個文學獎,不禁感慨“人在最失意時,竟是被生活暗暗回報著的”。 我讀著這位偉大女作家的故事,也感謝我的窮苦生活,在歲月中為我滋長了全部的力量。窮并不可怕,咸菜饅頭白稀粥的日子,要是熱切地過起來也沒有那么糟糕,可怕的是,一個人從這窮里熬不出一點意義,一點道理,那還真是辜負了這么好的人生,白來了這一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