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寬|命運落差
父親故去多年了,每當想起父親,他的音容笑貌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想寫父親,寫他這一輩子,那應該是部長篇,可我要用短篇概括他的一生,這就給自己出了個難題??偹銓懗鰜砹?,也不知是否完成了心愿。我是父親生命的延續(xù),父親是我人生求索中永不熄滅的燈。 文藝小清新紫色小花彩帶飄逸分割線 命運落差 在富人聚居的豪華小區(qū)院里,樹綠花紅,亭榭隱在紅綠之間。一只長得秀氣玲瓏的寵物狗正在垃圾箱里用兩只前爪扒拉垃圾,尋找可吃的食物。它的皮毛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變得灰嗆嗆的,肚皮癟癟的,穿著質(zhì)地貴重的印花牛仔褲套裝已經(jīng)變得臟兮兮的。它正在為找不到可食的東西而惱火。忽然,一輛電瓶垃圾車開來停下,它本能地跳出垃圾箱,看見一位瘦小枯干的收垃圾的老漢從電瓶垃圾車里走出來。它一眼看到車廂板上有個塑料筐,里面裝著各種垃圾食品,還有各種垃圾水果。它兩眼放光,不顧一切地跳上車,去吃那些垃圾食物。 老漢看見了,并沒有驅(qū)趕它,只是嘆息一聲,搖搖頭,似乎對它的遭遇了如指掌。它才不顧這些呢,填飽肚子最要緊。正在它狼吞虎咽、大快朵頤時,老漢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塑料袋,從里面取出幾塊醬骨頭扔給它。它已經(jīng)有半年沒吃到骨頭和肉了,那骨頭的香味鉆進了它的鼻子里,讓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啃、撕、咬,吃個不亦樂乎。 它吃飽了,才感覺特別口渴。它已經(jīng)好幾天沒喝到水了。那還是幾天前,一場雨,讓它喝個夠。由于肚里沒食,走起路來水在肚里直逛蕩?,F(xiàn)在,它多想再喝口雨水呀??墒牵咸炱幌掠?。正在這時,老漢拿著在垃圾箱里撿到的半瓶礦泉水,擰開蓋,蹲下身子,和顏悅色地叫它,小可憐,過來,過來。它沒有立即走過去,盡管它渴得嗓子冒煙,還是不敢放松警惕。因為在它流浪期間,曾沒少嘗到人類慣于誘騙的苦頭。它遠遠地站著,緊緊地盯著老漢手里那半瓶水。老漢明白了,它不敢接受他飲水。站起身,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干凈的塑料盒蓋,放到地上,將瓶里的水倒進盒蓋里。示意它過去喝,然后拿起笤帚掃落在地上的垃圾。它趁機跑過去,喝盒蓋里的水。紅紅的舌頭在水里攪動著,一口口水流進了肚里,好像飲甘露,感覺無比好受。 它曾經(jīng)是住在這個小區(qū)的一位官員家最得寵的狗,官太太不生育,把它當兒子養(yǎng)著,跟她同吃、同睡。山珍海味,它吃膩了。各種寵物服,它穿遍了。當然,女主人經(jīng)常不開心,每每這時,它就成了撒氣筒,挨罵挨打那是免不了的。大概狗都有這個遭遇吧,它沒有跟同類交流過。男主人總是下半夜回家,多半都是醉醺醺的,倒在客廳沙發(fā)上就像死豬一樣呼嚕山響。這工夫,女主人便把主臥室的門反鎖著,摟著它睡覺,它成了真正的寵兒。最讓女主人開心的是,隔三差五的晚上都有送禮物的,來人一般不進屋,把東西放到門口,輕輕敲幾下門,它在里面聽到了便叫兩聲,那人聽見了轉(zhuǎn)身就走。女主人開門搬東西,它沖著電梯汪汪的叫,這是女主人教它的送客之禮。 送來的禮物有吃的,也有穿的,而且無一例外的里面有個大紅包,如果是尺把高的紅包,包里肯定是一捆捆的票子,女主人叫它人民幣或美元。如果是很薄的紅包,里面肯定是個卡片片,女主人叫它銀行卡,密碼一律是發(fā)發(fā)發(fā)發(fā)發(fā)發(fā)(即:888888)。票子都放在儲物間,銀行卡專門有個皮箱存放。 半年前一個凌晨,突然來了一伙人,有檢察院的,也有紀檢委的,把這夫妻倆帶走了,剩下的人清理錢物,光點鈔機就使壞了五臺。它嚇得貓在床下一角,一動不敢動。當人們撤退時,把房門用封條封上了。它出不去,好在它能找到食物,喝水衛(wèi)生間里有個水管開關(guān)沒有關(guān)嚴,它就喝滴落下來的水。食物畢竟是有限的,半個多月就吃光了,它再也找不到可食的東西了,惟一還能繼續(xù)喝到水。可是,光喝水也不頂餓,它就在房門處汪汪地叫,用爪子撓門,無濟于事,沒有人來救它。它氣得咬那個水管開關(guān),咬了幾天,把開關(guān)咬掉了,水嘩嘩地流淌。樓下的住戶遭淹了,找物業(yè),物業(yè)找檢察院和紀檢委,總算來人把封條揭開,把門開了。就在外面的人忙乎的時候,它早已等在門口多時了。當房門一開它就一溜火線竄了出去。從此,它變成了流浪狗。 這只“小可憐”跟在老漢的電瓶垃圾車跑,跑出了富人小區(qū),跑出了市中心,一直跑到郊外垃圾存放處。這里臭氣熏天,垃圾花花綠綠,綠豆蠅成群結(jié)隊。老漢卸下了車上的垃圾,把車廂板打掃干凈,便開走了。 車子進了市區(qū),拐過了富人區(qū),來到了棚戶區(qū)。在一個窄巷道里,有個小院落,推開破板拼成的院門,四十平方米的院子里擺著破爛,酒瓶子、紙殼子,爛鐵絲子,一堆堆,倒也挺規(guī)矩。一間矮得不能再矮的小房子,窗戶釘著半透明的塑料膜,這就是老漢的家。 被老漢稱作“小可憐”的狗,在院門前趴著,它跑得太累了,可以說,它有生以來,跑這么遠的路還是頭一次。老漢把車上塑料筐搬下來,走到房子東側(cè)用木板圍成的豬圈,兩頭黑豬早已在圈門等候多時了。它把垃圾食物倒進木制的豬食槽里,兩頭豬你爭我奪地搶食。 老漢把手里的塑料筐放到車廂板上,這才回頭看那只臟兮兮的狗。 “小可憐,你過來吧?!崩蠞h招呼它。 它毫不猶豫地跑到老漢跟前,又聞老漢的腳,又把兩只前爪搭到老漢的腿上,吐著舌頭,向老漢示好。 “你呀,跟著我要吃苦的?!?/p> 它搖著尾巴,似乎表示心甘情愿。 “我吃啥你吃啥,不會虧待你?!崩蠞h俯身摸摸它的頭。 老漢拉開房門,讓它先進,它站著沒動,老漢邁步進去,頓時矮了一截,原來屋地比院里的地面下陷許多。它隨后走進去,像是走進了地下室。屋里昏暗,但它目光如炬,看得分明。一張破木床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靠窗處有個磚壘的平臺,上面擺著廚具,平臺下面有個液化氣罐。窗的東側(cè)那面墻置放著老式的大柜,柜面上畫著牡丹圖案,給小屋增添了一抹亮色。柜里一頭裝著衣物,另一頭裝著糧食袋子。柜的上方墻上有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把二胡,透發(fā)著一種活力。舊報紙糊的棚頂上吊著一盞節(jié)能燈,整個屋里干凈整潔。 晚上,老漢把它身上穿的臟兮兮的印花牛仔褲套裝脫下來,放進水盆里涂上肥皂洗呀洗…… 從此,它成了老漢家的一個成員,跟老漢同吃同住。盡管伙食遠遠不如從前的富日子,但它吃嘛嘛香。老漢從來也不打罵它,也沒有火氣,隔三差五能吃上撿來的醬骨頭他就知足了。當然,老漢總是讓它多吃,他把吸管插進骨頭洞洞里吸食骨髓,就把他香得抬頭紋都開了。白天,老漢開車去富人小區(qū)收垃圾,它穿著干凈的印花牛仔服套裝蹲在車廂板上,感覺挺威風。老漢在小區(qū)收垃圾時,它不離左右,聞聞這,聞聞那,搖著尾巴。 有一天,它忽然看見自己先前那個女主人牽著跟它同樣的也穿著印花牛仔服套裝的寵物狗路過。女主人一眼便認出了它,叫它兒子,還流出了眼淚。但它跟她保持著距離,因為那個寵物狗用敵視的眼光瞅著它,生怕它來爭寵。 “兒子,媽媽回來了。你爸把罪一人擔了,被判無期,還算他有良心。跟我回家吧,我找不到你,又買了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兒子?!闭f著,她走向老漢,跟他說:“謝謝你,替我養(yǎng)兒子。你要多少撫養(yǎng)費我都給你,請你把兒子還給我吧。” 老漢說:“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對它好就行。你不在的日子里,它也遭了不少罪呢?!?/p> 老漢上了車,車開走了,穿過市區(qū),走在郊外曠野上。 老漢在郊外垃圾存放處卸車,臉上毫無表情。 老漢把車開到自家院里,從車上下來,看看房門,悵然若失。拉開房門走進去,忘了關(guān)門。他從墻上摘下二胡,坐在床上,一抖弓拉起了《二泉映月》,如訴如泣的琴聲飛出小屋,在小院上空回蕩。忽然,他感覺褲腿角有東西拱他,低頭一看,是“小可憐”。他又驚又喜,連忙放下二胡,彎腰把它抱在懷里親著,渾濁的眼睛里噙著一汪淚…… 作者簡介:李景寬 李景寬,黑龍江省藝術(shù)研究院國家一級編劇。原《劇作家》雜志社劇本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