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歿了
舅歿了。 母親在舅火化后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相比于去年醫(yī)院下病危通知時,母親沒有在電話里哭得泣不成聲,她只是平靜地,也許是故作平靜地說:‘你舅沒了。‘
我不驚訝。舅去世的第二天我就從表哥的朋友圈得知了消息,母親只是以為我不知罷了。她是向來不愿意地將這些不好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的,怕是因此影響了我的心情。但我并沒有感到悲痛,如果有,也不過是一絲莫名的酸楚從心頭掠過,又消失不見。這種酸楚的來源我是知道的,正如母親對我說的,舅最喜歡我,我總是在放學之后跑過他的屋子,跟他說我放學了。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現(xiàn)在絲毫也記不起,以致母親提起時,我也不敢肯定那是真的,還只是舅在他的晚年對往事的一種美化。 當然,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跑過舅的廳井。有時候他們都下田去了,屋里空空蕩蕩的,但我總會瞥見一個半空的酒瓶放在舅一家吃飯的桌子腳下。當我離開了村莊后,那個半空的酒瓶和空蕩蕩的廳堂倒是印象深刻。舅是愛喝酒的人,莊稼人的脾性,常年光著膀子,因為酗酒而凸出來的肚子就像懷著一個西瓜。他并不算是親近小孩的人,我在村莊的十年里,我們交流甚少。我也從來想不明白他在喝酒的時候想些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喜歡他,一個喝酒的人。我覺得他的內(nèi)心是清醒而深邃的,并不像別人所以為的,只是一個酒鬼的墮落。 舅的死也與酒精有關(guān)。去年開始吐血的時候已經(jīng)檢查出是肝硬化晚期,醫(yī)院幾次下了病危通知,說是活不過兩個月了。母親也為這事哭得厲害。舅是她的大哥,也不過六十歲。長兄為父,這種兄妹情誼是很深的。但這事后來就沒下文了,過年的時候,聽母親說是舅又好了些,挺過來了。我也不以為意,原來準備去看望他的計劃也取消了。我和舅的關(guān)系是疏了。我們最近一次見面是在哥哥的婚禮上,我喊了他一聲,他并沒有正眼看我,只是點點頭,他已不大認得我。也是,我和舅十多年沒見,長相不像從前,換了發(fā)型,戴了眼鏡,他不認得是理所當然的。 舅突然歿了,其實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悲痛已經(jīng)淡了。畢竟有過一次‘演練‘。只是苦了八十多歲的外婆,沒日沒夜地哭,眼睛都腫了。中年喪夫,晚年喪子,這種悲痛我想是任何人也理解不了的,也無從勸說。只是偶爾在電話里跟母親提及,多陪她坐坐,說說話。我們這些后輩,從農(nóng)村里走了出來,縱然內(nèi)心還跟那個村莊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生活也總顯得斷裂,難以走進她內(nèi)心。 母親也偶爾跟我再談起舅,說起他去世的一些情況。她說舅如果不是偷喝酒,大概還能活一兩年。舅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數(shù)十年喝的習慣也不是朝夕間就能改過來。所以明知命不久矣,他還是把酒藏起來,等到?jīng)]人時偷偷喝幾口。他是在早上歿的,先是吐血。舅媽以為只是往常般吐吐血,便去給他去買藥。然而舅已經(jīng)是再無得救了。舅媽走了后,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是活不了,大喊了幾聲表嫂的名字,讓她叫表哥將他送回老屋,以便在那里歸老。表嫂剛打完電話,回過頭來,舅已經(jīng)噎了氣。他平生最后的一個愿望也沒有達成。 那時表哥已在城里買了商品房。母親說,有一次舅出去買東西,走著走著迷了路。舅只是一個莊稼漢,又有些犟,找不到路了,他就坐在路邊,生自己的悶氣。表哥送貨剛好路過,看見舅坐在路邊就問他坐在這里干什么。舅有些氣憤地說,他找不到路了。我聽了心里一緊。對于90年代生在農(nóng)村的我,這樣的話尤其能刺痛我。時勢變易,農(nóng)村早失去了活力,沒有了那份純真?,F(xiàn)在的農(nóng)村的是迷失的,想必那些扎根在農(nóng)村里的人也同樣是迷失的。 大舅與其他兩位舅不同,他沒有被卷進90年代巨大的進城務(wù)工潮,他一輩子都安放在那幾畝土地上。然而他最終還是離開那里,隨著兒女進了城。我想他一定會懷念那個村莊的。就像十二年后的我也無比懷念90年代那個活潑、純真的村莊。如今的我和舅一樣,喜歡喝酒,我理解他對酒的渴望。在最后的日子里,那些要了他的命的酒必然如甘露般滋潤著他的靈魂。 我也理解他對那片土地的眷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