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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圣陶:兩法師

    作文大全2021-08-02173舉報(bào)/反饋

      葉圣陶:兩法師

      在到功德林去會見弘一法師的路上,懷著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潔凈的心情;也可以說帶著渴望,不過與希冀看一出著名的電影劇等的渴望并不一樣。

      弘一法師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在民國初年;那時上海有一種《 報(bào)》,其藝術(shù)副刊由李先生主編,我對于副刊所載他的書畫篆刻都中意。以后數(shù)年,聽人說李先生已經(jīng)出了家,在西湖某寺。游西湖時,在西冷印社石壁上見到李先生的 印藏 。去年子愷先生刊印《子愷漫畫》,丐尊先生給它作序文,說起李先生的生活,我才知道得詳明些;就從這時起,知道李先生現(xiàn)在稱弘一了。

      于是不免向子愷先生詢問關(guān)于弘一法師的種種。承他詳細(xì)見告。十分感興趣之余,自然來了見一見的愿望,就向子愷先生說了。 好的,待有機(jī)緣,我同你去見他。 子愷先生的聲調(diào)永遠(yuǎn)是這樣樸素而真摯的。以后遇見子愷先生,他常常告訴我弘一法師的近況:記得有一次給我看弘一法師的來信,中間有 葉居士 云云,我看了很覺慚愧,雖然 居士 不是什么特別的尊稱。

      前此一星期,飯后去上工,劈面來三輛人力車。最先是個和尚,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愷先生,他驚喜似地向我顛頭。我也顛頭,心里蛻戀綈閬肫稹昂竺嬉歡ㄊ撬??。人?搗蚺艿煤蕓歟?諶?疽禍???保?壹??諾墓?皇歉齪蛻校?羼車牧常?ハ掠邢 璧某??。螛I(yè)?感情有點(diǎn)激???八?戳耍閉庋?胱牛?怕嘔贗吠?竊餃ピ皆兜某蹬竦暮笥啊?

      第二天,就接到子愷先生的信,約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會見。

      是深深嘗了世間味,探了藝術(shù)之宮的,卻回過來過那種通常以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態(tài)度該是怎樣,他的言論該是怎樣,實(shí)在難以懸揣。因此,在帶著渴望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潔凈的心情里,還攙著些惝恍的成份。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導(dǎo)引進(jìn)那房間時,近十位先到的恬靜地起立相迎??看暗淖蠼牵枪饩€最明亮的地方,站著那位弘一法師,帶笑的容顏,細(xì)小的眼眸子放出晶瑩的光。丐尊先生給我介紹之后,叫我坐在弘一法師的側(cè)邊。弘一法師坐下來之后,就悠然數(shù)著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顆念珠一聲 阿彌陀佛 吧,本來沒有什么話要向他談,見這樣更沉入近乎催眠狀態(tài)的凝思,言語是全不需要了??晒值氖窃谧恍┤?,或是他的舊友,或是他的學(xué)生,在這難得的會晤時,似乎該有好些抒情的話與他談,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開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塵凈異致,而有所矜持吧?;蛟S他們以為這樣默對一二小時,已勝于十年的晤談了。

      晴秋的午前的時光在恬然的靜默中經(jīng)過,覺得有難言的美。

      隨后又來了幾位客,向弘一法師問幾時來的,到什么地方去那些話。他的回答總是一句短語;可是殷勤極了,有如傾訴整個心愿。

      因?yàn)楹胍环◣熓沁^午不食的,十一點(diǎn)鐘就開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經(jīng)揮灑書畫彈奏鋼琴的手鄭重地夾起一莢豇豆來,歡喜滿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種神情,真慚愧自己平時的亂吞胡咽。

       這碟子是醬油吧?

      以為他要醬油,某君想把醬油碟子移到他前面。

       不,是這個日本的居士要。

      果然,這位日本人道謝了,弘一法師于無形中體會到他的愿欲。

      石岑先生愛談人生問題,著有《人生哲學(xué)》,席間他請弘一法師談些關(guān)于人生的意見。

       慚愧, 弘一法師虔敬地回答, 沒有研究,不能說什么。

      以學(xué)佛的人對于人生問題沒有研究,依通常的見解,至少是一句笑話,那么,他有研究而不肯說么?只看他那殷勤真摯的神情,見得這樣想時就是罪過,他的確沒有研究。研究云者,自己站在這東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檢察這東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師,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沒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我想,問他像他這樣的生活,覺得達(dá)到了怎樣一種境界,或者比較落實(shí)一點(diǎn)兒。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覺健康,哀樂的當(dāng)時也不能描狀哀樂;境界又豈是說得出的。我就把這意思遣開;從側(cè)面看弘一法師的長髯以及眼邊細(xì)密的皺紋,出神久之。

      飯后,他說約定了去見印光法師,誰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師這個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見過他的文抄,是現(xiàn)代凈土宗的大師,自然也想見一見。同去者計(jì)七八人。

      決定不坐人力車,弘一法師拔腳就走,我開始驚異他步履的輕捷。他的腳是赤著的,穿一雙布縷纏成的行腳鞋。這是獨(dú)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雙這樣的腳。

      慚愧,我這年輕人常常落在他背后。我在他背后這樣想:

      他的行止笑語,真所謂純?nèi)巫匀?,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這背后卻是極嚴(yán)謹(jǐn)?shù)慕渎?。丐尊先生告訴我,他曾經(jīng)嘆息中國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見他是持律極嚴(yán)的。他念佛,他過午不食,都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達(dá)非由 外鑠 的程度,人就只覺得他一切純?nèi)巫匀涣恕?/p>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處自得;似乎他以為這世間十分平和,十分寧靜,自己處身其間,甚而至于會把它淡忘。這因?yàn)樗阉^萬象萬事劃開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著的一部分內(nèi)之故。這也是一種生活法,宗教家大概采用這種生活法。

      他與我們差不多處在不同的兩個世界。就如我,沒有他的宗教的感情與信念,要過他那樣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力有點(diǎn)兒了解他,而且真誠地敬服他那種純?nèi)巫匀坏娘L(fēng)度。哪一種生活法好呢?這是愚笨的無意義的問題。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別的都不行,夸妄的人卻常常這么想。友人某君曾說他不曾遇見一個人他愿意把自己的生活與這個人對調(diào)的,這是躊躇滿志的話。人本來應(yīng)當(dāng)如此,否則浮漂浪蕩,豈不像沒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說尤其要緊的是同時得承認(rèn)別人也未必愿意與我對調(diào)。這就與夸妄的人不同了;有這么一承認(rèn),非但不菲薄別人,并且致相當(dāng)?shù)淖鹁?,彼此因觀感而潛移默化的事是有的。雖說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堅(jiān)壁;所謂圣賢者轉(zhuǎn)移了什么什么人就是這么一回事。但是板著面孔專事菲薄別人的人決不能轉(zhuǎn)移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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