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在維納斯腳下哭泣
周國平:在維納斯腳下哭泣 一八四八年五月,海涅五十一歲,當(dāng)時他流亡巴黎,貧病交加,久患的脊髓病已經(jīng)開始迅速惡化。懷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拖著艱難的步履,到羅浮宮去和他所崇拜的愛情女神告別。一踏進那間巍峨的大廳,看見屹立在臺座上的維納斯雕像,他就禁不住號啕痛哭起來。他躺在雕像腳下,仰望著這個無臂的女神,哭泣良久。這是他最后一次走出戶外,此后癱瘓在床八年,于五十九歲溘然長逝。 海涅是我十八歲時最喜愛的詩人,當(dāng)時我正讀大學(xué)二年級,對于規(guī)定的課程十分厭煩,卻把這位德國詩人的幾本詩集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吟詠,自己也寫了許多海涅式的愛情小詩??墒?,在那以后,我便與他闊別了,三十多年里幾乎沒有再去探望過他。最近幾天,因為一種非常偶然的機緣,我又翻開了他的詩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超過了海涅最后一次踏進羅浮宮的年齡,這個時候讀他,就比較懂得他在維納斯腳下哀哭的心情了。 海涅一生寫得最多的是愛情詩,但是他的愛情經(jīng)歷說得上悲慘。他的戀愛史從他愛上兩個堂妹開始,這場戀愛從一開始就是無望的,兩姐妹因為他的貧寒而從未把他放在眼里,先后與凡夫俗子成婚。然而,正是這場單相思成了他的詩才的觸媒,使他的靈感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寫出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歌,奠定了他在德國的愛情詩之王的地位??墒?,雖然在藝術(shù)上得到了豐收,屈辱的經(jīng)歷卻似乎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永久的傷痛。在他詩名業(yè)已大振的壯年,他早年熱戀的兩姐妹之一苔萊絲特意來訪他,向他獻殷勤。對于這位苔萊絲,當(dāng)年他曾獻上許多美麗的詩,最有名的一首據(jù)說先后被音樂家們譜成了二百五十種樂曲,我把它引在這里 你好像一朵花,這樣溫情,美麗,純潔;我凝視著你,我的心中不由涌起一陣悲切。 我覺得,我仿佛應(yīng)該用手按住你的頭頂,禱告天主永遠保你這樣純潔,美麗,溫情。 真是太美了。然而,在后來的那次會面之后,他寫了一首題為《老薔薇》的詩,大意是說:她曾是最美的薔薇,那時她用刺狠毒地刺我,現(xiàn)在她枯萎了,刺我的是她下巴上那顆帶硬毛的黑痣。結(jié)語是: 請往修道院去,或者去用剃刀刮一刮光。 把兩首詩放在一起,其間的對比十分殘忍,無法相信它們是寫同一個人的。這首詩實在惡毒得令人吃驚,不過我知道,它同時也真實得令人吃驚,最誠實地寫下了詩人此時此刻的感覺。 對兩姐妹的愛戀是海涅一生中最投入的情愛體驗,后來他就不再有這樣的癡情了。我們不妨假設(shè),倘若苔萊絲當(dāng)初接受了他的求愛,她人老珠黃之后下巴上那顆帶硬毛的黑痣還會不會令他反感?從他對美的敏感來推測,恐怕也只是程度的差異而已。其實,就在他熱戀的那個時期里,他的作品就已常含美易消逝的憂傷,上面所引的那首名詩也是例證之一。不過,在當(dāng)時的他眼里,美正因為易逝而更珍貴,更使人想要把它挽留住。他當(dāng)時是一個癡情少年,而癡情之為癡情,就在于相信能使易逝者永存。對美的敏感原是這種要使美永存的癡情的根源,但是,它同時又意味著對美已經(jīng)消逝也敏感,因而會對癡情起消解的作用,在海涅身上發(fā)生的正是這個過程。后來,他好像由一個愛情的崇拜者變成了一個愛情的嘲諷者,他的愛情詩出現(xiàn)了越來越強烈的自嘲和諷刺的調(diào)子。嘲諷的理由卻與從前崇拜的理由相同,從前,美因為易逝而更珍貴,現(xiàn)在,卻因此而不可信,遂使愛情也成了只能姑妄聽之的謊言。這時候,他已名滿天下,在風(fēng)月場上春風(fēng)得意,讀一讀《群芳雜詠》標題下的那些獵艷詩吧,真是寫得非常輕松瀟灑,他好像真的從愛情中拔出來了??墒?,只要仔細品味,你仍可覺察出從前的那種憂傷。他自己承認: 盡管飽嘗勝利滋味,總?cè)鄙僖环N最要緊的東西 ,就是 那消失了的少年時代的癡情 。由對這種癡情的懷念,我們可以看出海涅骨子里仍是一個愛情的崇拜者。 在海涅一生與女人的關(guān)系中,事事都沒有結(jié)果,除了年輕時的單戀,便是成名以后的逢場作戲。惟有一個例外,就是在流亡巴黎后與一個他名之為瑪?shù)贍柕碌男昱陠T結(jié)了婚。我們可以想見,在他們之間毫無浪漫的愛情可言。海涅年少氣盛時曾在一首詩中宣布,如果他未來的妻子不喜歡他的詩,他就要離婚。現(xiàn)在,這個女店員完全不通文墨,他卻容忍下來了。后來的事實證明,在他癱瘓臥床以后,她不愧是一個任勞任怨的賢妻。在他最后的詩作中,有兩首是寫這位妻子的,讀了真是令人唏噓。一首寫他想像自己的周年忌日,妻子來上墳,他看見她累得腳步不穩(wěn),便囑咐她乘出租車回家,不可步行。另一首寫他哀求天使,在他死后保護他的孤零零的遺孀。這無疑是一種生死相依的至深感情,但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愛情。在他窮困潦倒的余生,愛情已經(jīng)成為一種遙遠的奢侈。 即使在詩人之中,海涅的愛情遭遇也應(yīng)歸于不幸之列。但是,我相信問題不在于遭遇的幸與不幸,而在于他所熱望的那種愛情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在他的熱望中,世上應(yīng)該有永存的美,來保證愛的長久,也應(yīng)該有長久的愛,來保證美的永存。在他五十一歲的那一天,當(dāng)他拖著病腿走進羅浮宮的時候,他在維納斯臉上看到的正是美和愛的這個永恒的二位一體,于是最終確信了自己的尋求是正確的。但是,他為這樣的尋求已經(jīng)筋疲力盡,馬上就要倒下了。這時候,他一定很盼望女神給他以最后的幫助,卻瞥見了女神沒有雙臂。米羅的維納斯在出土?xí)r就沒有了雙臂,這似乎是一個象征,表明連神靈也不擁有在人間實現(xiàn)最理想的愛情的那種力量。當(dāng)此之時,海涅是為自己也為維納斯痛哭,他哭他對維納斯的忠誠,也哭維納斯沒有力量幫助他這個忠誠的信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