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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犁:某村舊事

    作文大全2021-07-08167舉報/反饋

      孫犁:某村舊事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我從延安出發(fā),十月到渾源,休息一些日子,到了張家口。那時已經(jīng)是冬季,我穿著一身很不合體的毛藍粗布棉衣,見到在張家口工作的一些老戰(zhàn)友,他們竟是有些 城市化 了。做財貿(mào)工作的老鄧,原是我們在晉察冀工作時的一位詩人和歌手,他見到我,當(dāng)天夜晚把我?guī)У剿淖√?,燒了一池?zé)崴?,叫我洗了一個澡,又送我一些錢,叫我明天到早市買件襯衣。當(dāng)年同志們那種同甘共苦的熱情,真是值得懷念。

      第二天清晨,我按照老鄧的囑咐到了攤販?zhǔn)袌?。那里熱鬧得很,我買了一件和我的棉衣很不相稱的 綢料 襯衣,還買了一條日本的絲巾圍在脖子上,另外又買了一頂口外的貍皮冬帽戴在頭上。路經(jīng)宣化,又從老王的床鋪上扯了一條粗毛毯,一件日本軍用黃呢斗篷,就回到冀中平原上來了。

      這真是勝利歸來,揚揚灑灑,連續(xù)步行十四日,到了家鄉(xiāng)。在家里住了四天,然后,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到蠡縣縣城去。

      冬天,走在茫茫大霧里,像潛在又深又冷的渾水里一樣。

      但等到太陽出來,就看見村莊、樹木上,滿是霜雪,那也真是一種奇景。那些年,我是多么喜歡走路行軍!走在農(nóng)村的、安靜的、平坦的道路上,人的思想就會像清晨的陽光,猛然投射到披滿銀花的萬物上,那樣閃耀和清澈。

      傍晚,我到了縣城。縣委機關(guān)設(shè)在城里原是一家錢莊的大宅院里,老梁住在東屋。

      梁同志樸實而厚重。我們最初認識是一九三八年春季,我到這縣組織人民武裝自衛(wèi)會,那時老梁在縣里領(lǐng)導(dǎo)著一個劇社。但熟起來是在一九四二年,我從山地回到平原,幫忙編輯《冀中一日》的時候。

      一九四三年,敵人在晉察冀持續(xù)了三個月的大 掃蕩 。

      在繁峙境,我曾在戰(zhàn)爭空隙,翻越幾個山頭,去看望他一次。

      那時他正跟隨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行軍,有任務(wù)要到太原去。

      我們分別很久了。當(dāng)天晚上,他就給我安排好了下鄉(xiāng)的地點,他叫我到一個村莊去。我在他那里,見到一個身材不高管理文件的女同志,老梁告訴我,她叫銀花,就是那個村莊的人。她有一個妹妹叫錫花,在村里工作。

      到了村里,我先到錫花家去。這是一家中農(nóng)。錫花是一個非常熱情、爽快、很懂事理的姑娘。她高高的個兒,顏面和頭發(fā)上,都還帶著明顯的稚氣,看來也不過十七八歲。中午,她給我預(yù)備了一頓非??煽诘募亦l(xiāng)飯:煮紅薯、炒花生、玉茭餅子、雜面湯。

      她沒有母親,父親有四十來歲,服飾不像一個農(nóng)民,很像一個從城市回家的商人,臉上帶著酒氣,不好說話,在人面前,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在縣城,我聽說他不務(wù)正業(yè),當(dāng)時我想,也許是中年鰥居的緣故吧。她的祖父卻很活躍,不像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黑干而健康的臉上,笑容不斷,給我的印象,很像是一個牲口經(jīng)紀(jì)或賭場過來人。他好唱昆曲,在我們吃**休息的時候,他拍著桌沿,給我唱了一段《藏舟》。這里的老一輩人,差不多都會唱幾口昆曲。

      我住在這一村莊的幾個月里,錫花常到我住的地方看我,有時給我?guī)┏允橙?。她?dān)任村里黨支部的委員,有時也征求我一些對村里工作的意見。有時,我到她家去坐坐,見她總是那樣勤快活潑。后來,我到了河間,還給她寫過幾回信,她每次回信,都談到她的學(xué)習(xí)。我進了城市,音問就斷絕了。

      這幾年,我有時會想起她來,曾向梁同志打聽過她的消息。老梁說,在一九四八年農(nóng)村整風(fēng)的時候,好像她家有些問題,被當(dāng)做 石頭 搬了一下。農(nóng)民稱她家為 官鋪 ,并編有歌謠。錫花倉促之間,和一個極普通的農(nóng)民結(jié)了婚,好像也很不如意。詳細情形,不得而知。乍聽之下,為之默然。

      我在那里居住的時候,接近的群眾并不多,對于干部,也只是從表面獲得印象,很少追問他們的底細。現(xiàn)在想起來,雖然當(dāng)時已經(jīng)從村里一些主要干部身上,感覺到一種專橫獨斷的作風(fēng),也只認為是農(nóng)村工作不易避免的缺點。在錫花身上,連這一點也沒有感到。所以,我還是想:這些民憤,也許是她的家庭別的成員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過錯。至于結(jié)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只是局外人一時的看法。感情的變化,是復(fù)雜曲折的,當(dāng)初不如意,今天也許如意。很多人當(dāng)時如意,后來不是竟不如意了嗎?但是,這一切都太主觀,近于打板搖卦了。我在這個村莊,寫了《鐘》、《藏》、《碑》三篇小說。

      在《藏》里,女主人公借用了錫花這個名字。

      我住在村北頭姓鄭的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這原是一家地主,房東是干部,不在家,房東太太也出去看望她的女兒了。陪我做伴的,是他家一個老傭人。這是一個在農(nóng)村被認為缺個魂兒、少個心眼兒、其實是非常質(zhì)樸的貧苦農(nóng)民。他的一只眼睛不好,眼淚不停止地流下來,他不斷用一塊破布去擦抹。他是給房東看家的,因而也幫我做飯。沒事的時候,也坐在椅子上陪我說說話兒。

      有時,我在寬廣的庭院里散步,老人靜靜地坐在臺階上;

      夜晚,我在屋里地下點一些秫秸取暖,他也蹲在一邊取火抽煙。他的形象,在我心里,總是引起一種極其沉重的感覺。他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無一瓦之棲,一壟之地。無論在生活和思想上,在他那里,還沒有在其他農(nóng)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標(biāo)志。一九四八年平分土地以后,不知他的生活變得怎樣了,祝他晚境安適。

      在我的對門,是婦救會主任家。我忘記她家姓什么,只記得主任叫志揚,這很像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丈夫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頗有心計,這是我一眼就看出來的。我初到鄭家,因為村干部很是照顧,她以為來了什么重要的上級,親自來看過我一次,顯得很親近,一定約我到她家去坐坐。第二天我去了,是在平常人家吃罷早飯的時候。她正在院里打掃,這個庭院顯得整齊富裕,門窗油飾還很新鮮,她叫我到兒媳屋里去,兒媳也在屋里招呼了。我走進西間里,看見婦救會主任還沒有起床,蓋著耀眼的紅綾大被,兩只白晰豐滿的膀子露在被頭外面,就像陳列在紅絨襯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我被封建意識所拘束,急忙卻步轉(zhuǎn)身。她的婆母卻在外間吃吃笑了起來,這給我的印象頗為不佳,以后也就再沒到她家去過。

      有時在街上遇到她婆母,她對我好像也非常冷淡下來了。

      我想,主要因為,她看透我是一個窮光蛋,既不是騎馬的干部,也不是騎車子的干部,而是一個穿著粗布棉衣,挾著小包東游西晃遛遛達達的干部。進村以來,既沒有主持會議,也沒有登臺講演,這種干部,叫她看來,當(dāng)然沒有什么作為,也主不了村中的大計,得罪了也沒關(guān)系,更何必巴結(jié)鉆營?

      后來聽老梁說,這家人家在一九四八年冬季被斗爭了。這一消息,沒有引起我任何驚異之感,她們當(dāng)時之所以工作,明顯地帶有投機性質(zhì)。

      在這村,我遇到了一位老戰(zhàn)友。他的名字,我起先忘記了,我的愛人是 給事中 ,她告訴我這個人叫松年。那時他只有二十五、六歲,瘦小個兒,聰明外露,很會說話,我愛人只見過他一兩次,竟能在十五、六年以后,把他的名字沖口說出,足見他給人印象之深。

      松年也是鄭家支派。他十幾歲就參加了抗日工作,原在冀中區(qū)的印刷廠,后調(diào)阜平《晉察冀日報》印刷廠工作。我倆人工作經(jīng)歷相仿,過去雖未見面,談起來非常親切。他已經(jīng)脫離工作四、五年了。他父親多病,娶了一房年輕的繼母,這位繼母足智多謀,一定要兒子回家,這也許是為了兒子的安全著想,也許是為家庭的生產(chǎn)生活著想。最初,松年不答應(yīng),聲言以抗日為重。繼母遂即給他說好一門親事,娶了過來,枕邊私語,重于詔書。新媳婦的說服動員工作很見功效,松年在新婚之后,就沒有回山地去,這在當(dāng)時被叫做 脫鞋 妥協(xié) 或開小差。

      時過境遷,松年和我談起這些來,已經(jīng)沒有慚怍不安之情,同時,他也許有了什么人生觀的依據(jù)和現(xiàn)實生活的體會吧,他對我的抗日戰(zhàn)士的貧苦奔波的生活,竟時露嘲笑的神色。那時候,我既然服裝不整,夜晚睡在炕上,鋪的蓋的也只是破氈敗絮。(因為房東不在家,把被面都擱藏起來,只是炕上扔著一些破被套,我就利用它們?nèi)∨#┒疫€要自己去要米,自己燒飯,在他看來,豈不近于游僧的斂化,饑民的就食!在這種情況下面,我的好言相勸,他自然就聽不進去,每當(dāng)談到 歸隊 ,他就借故推托,揚長而去。

      有一天,他帶我到他家里去。那也是一處地主規(guī)模的大宅院,但有些破落的景象。他把我?guī)У剿亩捶?,我也看到了他那按年歲來說顯得過于肥胖了一些的新婦。新婦看見我,從炕上溜下來出去了。因為曾經(jīng)是老戰(zhàn)友,我也不客氣,就靠在那折疊得很整齊的新被壘上休息了一會。

      房間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陽光照在新糊的灑過桐油的窗紙上,明亮如同玻璃。一張張用紅紙剪貼的各色花朵,都給人一種溫柔之感。房間的陳設(shè),沒有一樣不帶新婚美滿的氣氛,更有一種脂粉的氣味,在屋里彌漫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過于冷清之處久居,現(xiàn)在是,革命戰(zhàn)士不可在溫柔之鄉(xiāng)久處。我忽然不安起來了。當(dāng)然,這里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烈日當(dāng)空,沒有跋涉,沒有饑餓,沒有槍林彈雨,更沒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經(jīng)消磨盡了一位青年人的斗志。我告辭出來,一個人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

      生活啊,你在朝著什么方向前進?你進行得堅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嗎?

       有的。 好像有什么聲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

      在這個村莊里,我另外認識了一位文建會的負責(zé)人,他有些地方,很像我在《風(fēng)云初記》里寫到的變吉哥。

      以上所記,都是十五、六年前的舊事。一別此村,從未再去。有些老年人,恐怕已經(jīng)安息在土壤里了吧,他們一生的得失,歡樂和痛苦,只能留在鄉(xiāng)里的口碑上。一些青年人,恐怕早已生兒育女,生活大有變化,愿他們都很幸福。

      1962年8月13日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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