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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地山:歸途

    作文大全2021-07-03179舉報/反饋

      許地山:歸途

      她坐在廳上一條板凳上頭,一手支頤,在那里納悶。這是一家傭工介紹所。已經(jīng)過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們都已回家了,惟獨她在介紹所里借住了二十幾天,沒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幾吊錢。姥姥從街上回來,她還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一下,好象不理會的樣子。

      王姥姥走到廳上,把買來的年貨放在桌上,一面把她的圍脖取下來,然后坐下,喘幾口氣。她對那女人說: 我說,大嫂,后天就是年初一,個人得打個人的主意了。你打算怎辦呢?你可不能在我這兒過年,我想你還是先回老家,等過了元宵再來罷。

      她驀然聽見王姥姥這些話,全身直象被冷水澆過一樣,話了說不出來。停了半晌,眼眶一紅,才說: 我還該你的錢哪。我身邊一個大子也沒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誰不想回家?我已經(jīng)十一二年沒回家了。我出門的時候,我的大妞兒才五歲,這么些年沒見面,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論理我早就該回家看看。無奈 她的喉嚨受不了傷心的沖激,至終不能把她的話說完,只把淚和涕來補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雖想攆她,只為十幾吊錢的債權(quán)關(guān)系,怕她一去不回頭,所以也不十分壓迫她。她到里間,把身子倒在冷炕上頭,繼續(xù)地流她的苦淚。凈哭是不成的,她總得想法子。她爬起來,在炕邊拿過小包袱來,打開,翻翻那幾件破衣服。在前幾年,當(dāng)她隨著丈夫在河南一個地方的營盤當(dāng)差的時候,也曾有過好幾件皮襖。自從編遣的命令一下,凡是受編遣的就得為他的職業(yè)拼命。她的丈夫在鄭州那一仗,也隨著那位總指揮亡于陣上。敗軍的眷屬在逃亡的時候自然不能多帶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細(xì)軟帶在身邊,日子就靠著零當(dāng)整賣這樣過去?,F(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當(dāng)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槍和兩顆槍子。許久她就想著把它賣出去,只是得不到相當(dāng)?shù)娜藖碣I。此外還有丈夫剩下的一件軍裝大氅和一頂三塊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的被窩,在嚴(yán)寒時節(jié),一刻也離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見她有一把小手槍,拿出來看一會,趕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的口袋里頭。小包袱里只剩下幾件破衣服,賣也賣不得,吃也吃不得。她嘆了一聲,把它們包好,仍舊支著下巴顎納悶。

      黃昏到了,她還坐在那冷屋里頭。王姥姥正在明間做晚飯,忽然門外來了一個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鑲紅邊的藍(lán)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的聽差。那人進了屋里,對王姥姥說, 今晚九點左右去一個。

       誰要呀? 王姥姥問。

       陳科長。 那人回答。

       那么,還是找鸞喜去罷。

       誰都成,可別誤了。 他說著,就出門去了。

      她在屋里聽見外邊要一個人,心里暗喜說,天爺?shù)降撞唤^人的生路,在這時期還留給她一個吃飯的機會。她走出來,對王姥姥說: 姥姥,讓我去罷。

       你哪兒成呀? 王姥姥冷笑著回答她。

       為什么不成呀?

       你還不明白嗎?人家要上炕的。

       怎樣上炕呢?

       說是呢!你一點也不明白! 王姥姥笑著在她的耳邊如此如彼解釋了些話語,然后說: 你就要,也沒有好衣服穿呀。就是有好衣服穿,你也得想想你的年紀(jì)。

      她很失望地走回屋里。拿起她那缺角的鏡子到窗邊自己照著??刹皇牵∷膬婶W已顯出很多白發(fā),不用說額上的皺紋,就是顴骨也突出來象懸崖一樣了。她不過是四十二、三歲人,在外面隨軍,被風(fēng)霜磨盡她的容光,黑滑的鬏髻早已剪掉,剩下的只有滿頭短亂的頭發(fā)。剪發(fā)在這地方只是太太、少奶、小姐們的時裝,她雖然也當(dāng)過使喚人的太太,只是要給人傭工,這樣的裝扮就很不合適,這也許是她找不著主的緣故罷。

      王姥姥吃完晚飯就出門找人去了。姥姥那套咬耳朵的話倒啟示了她一個新意見。她拿著那條凍成一片薄板樣的布,到明間白爐子上坐著的那盆熱水燙了一下。她回到屋里,把自己的臉勻勻地擦了一回,瘦臉果然白凈了許多。她打開炕邊一個小木匣,拿起一把缺齒的木梳,攏攏頭發(fā)。粉也沒了,只剩下些少填滿了匣子的四個犄角。她拿出匣子里的東西,用一根簪子把那些不很白的剩粉剔下來,倒在手上,然后往臉上抹。果然還有三分姿色,她的心略為開了。她出門回去偷偷地把人家剛貼上的春聯(lián)撕了一塊;又到明間把燈罩積著的煤煙刮下來。她醮濕了紅紙來涂兩腮和嘴唇,用煤煙和著一些頭油把兩鬢和眼眉都涂黑了。這一來,已有了六七分姿色。心里想著她蠻可以做上炕的活。

      王姥姥回來了。她趕緊迎出來,問她,她好看不好看。王姥姥大笑說: 這不是老妖精出現(xiàn)么!

       難看么?

       難看倒不難看,可是我得找一個五六十歲的人來配你。哪兒找去?就使有老頭兒,多半也是要大姑娘的。我勸你死心罷,你就是倒下去,也沒人要。

      她很失望地又回到屋里來,兩行熱淚直滾出來,滴在炕席上不久就凝結(jié)了,沒廉恥的事情,若不是為饑寒所迫,誰愿意干呢?若不是年紀(jì)大一點,她自然也會做那生殖機能的買賣。

      她披著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總得不著一個解決的方法。夜長夢短,她只睜著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沒吃什么,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頂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來,可象一個中年男子。她對王姥姥說: 無論如何,我今天總得想個法子得一點錢來還你。我還有一兩件東西可以當(dāng)當(dāng),出去一下就回來。 王姥姥也沒盤問她要當(dāng)?shù)氖鞘裁礀|西,就滿口答應(yīng)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間當(dāng)鋪去,問伙計說: 我有一件軍裝,您柜上當(dāng)不當(dāng)呀?

       什么軍裝?

       新式的小手槍。 她說時從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槍來。掌柜的看見她掏槍,嚇得趕緊望柜下躲。她說: 別怕,我是一個女人,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錢使,您就當(dāng)周全我,當(dāng)幾塊錢使使罷。

      伙計和掌柜的看她并不象強盜,接過手槍來看看。他們在鐵檻里唧唧咕咕地商議了一會。最后由掌柜的把槍交回她,說: 這東西柜上可不敢當(dāng)。現(xiàn)在四城的軍警查得嚴(yán),萬一教他們知道了,我們還要擔(dān)干系。你拿回去罷。你拿著這個,可得小心。 掌柜的是個好人,才肯這樣地告訴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鈴叫巡警了。無論她怎樣求,這買賣柜上總不敢做,她沒奈何只得垂著頭出來。幸而她旁邊沒有暗探和別人,所以沒有人注意。

      她從一條街走過一條街,進過好幾家當(dāng)鋪也沒有當(dāng)成。她也有一點害怕了。一件危險的軍器藏在口袋里,當(dāng)又當(dāng)不出去,萬一給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沒錢,怎好意思回到介紹所去見王姥姥呢?她一面走一面想,最后決心一說,不如先回家再說罷。她的村莊只離西直門四十里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樓,還進過一家當(dāng)鋪,還是當(dāng)不出去,不由得帶著失望出了西直門。

      她走到高亮橋上,站了一會。在北京,人都知道有兩道橋是窮人的去路,犯法的到天橋去,活膩了的到高亮橋來。那時正午剛過,天本來就陰暗,間中又飄了些雪花,橋底水都凍了。在河當(dāng)中,流水隱約地在薄冰底下流著。她想著,不站了罷,還是往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為她想起那十二年未見面的大妞兒現(xiàn)在已到出門的時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個主兒,一來得些財禮,二來也省得累贅。一身無掛礙,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丈夫被調(diào)到鄭州以后,兩年來就沒有信寄回鄉(xiāng)下。家里的光景如何?女兒的前程怎樣?她自都不曉得??墒撬源蚨嘶丶壹夼畠旱闹饕庖院?,好象前途上又為她露出一點光明,她于是帶著希望在向著家鄉(xiāng)的一條小路走著。

      雪下大了。荒涼的小道上,只有她低著頭慢慢地走,心里想著她的計劃。迎面來了一個青年婦人,好象是趕進城買年貨的。她戴著一頂寶藍(lán)色的帽子,帽上還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長棉袍;腳的下穿著時式的紅繡鞋。這青年婦女從她身邊閃過去,招得她回頭直望著她。她心里想,多么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兒有這樣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妝了。然而她哪里有錢去買這樣時樣的衣服呢?她心里自己問著,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經(jīng)離開她四五十步遠(yuǎn)近,再拐一個彎就要看不見了。她看四圍一個人也沒有,想著不如搶了她的,帶回家給大妞兒做頭面。這個念頭一起來,使她不由回頭追上前去,用粗厲的聲音喝著: 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罷。 那女人回頭看見她手里拿著槍,恍惚是個軍人,早已害怕得話都說不出來,想要跑,腿又不聽使,她只得站住,問: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彀岩路弊?,鞋,都脫下來。身上有錢都得交出來,手鐲、戒指、耳環(huán),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炜欤闳羰侨鲁鰜?,我可不饒你。

      那女人看見四圍一個人也沒有,嚷出來又怕那強盜真?zhèn)€把她打死,不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樣一樣交出來。她把衣服和財物一起卷起來,取下大氅的腰帶束上,往北飛跑。

      那女人所有的一切東西都給剝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套單衣褲。她坐在樹根上直打抖擻,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鐘才有一個騎驢的人從那道上經(jīng)過。女人見有人來,這才嚷救命。驢兒停止了。那人下驢,看見她穿著一身單衣褲。問明因由,便仗著義氣說: 大嫂,你別傷心,我替你去把東西追回來。 他把自己披著的老羊皮筒脫下來扔給她, 你先披著這個罷,我騎著驢去追她,一會兒就回來。那兔強盜一定走得不很遠(yuǎn),我一會就回來,你放心吧。 他說著,鞭著小驢便往前跑。

      她已經(jīng)過了大鐘寺,氣喘喘地冒著雪在小道上竄。后面有人追來,直嚷: 站住,站住。 她回頭看看,理會是來追她的人,心里想著不得了,非與他拼命不可。她于是拿出小手槍來,指著他說: 別來,看我打死你。 她實在也不曉得要怎辦,姑且把槍比仿著。驢上的人本來是趕腳的,他的年紀(jì)才二十一二歲,血氣正強,看見她拿出槍來,一點也不害怕,反說: 瞧你,我沒見過這么小的槍。你是從市場里的玩意鋪買來瞎瞢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的東西交給我罷,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槍斃你。

      她聽著一面望后退,但驢上的人節(jié)節(jié)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時候,手指一攀,無情的槍子正穿過那人的左胸,那人從驢背掉下來,一聲不響,軟軟地攤在地上。這是她第一次開槍,也沒瞄準(zhǔn),怎么就打中了!她幾乎不信那驢夫是死了,她覺得那槍的響聲并不大,真象孩子們所玩的一樣,她慌得把槍扔在地上,急急地走進前,摸那驢夫胸口, 呀,了不得! 她驚慌地嚷出來,看著她的手滿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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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那驢夫衣角擦凈她的手,趕緊把驢拉過來,把剛才搶得的東西夾上驢背,使勁一鞭,又望北飛跑。

      一刻鐘又過去了。這里坐在樹底下披著老羊皮的少婦直等著那驢夫回來。一個剃頭匠挑著擔(dān)子來到跟前。他也是從城里來,要回家過年去。一看見路邊坐著的那個女人,便問: 你不是劉家的新娘子么!怎么大雪天坐在這里? 女人對他說剛才在這里遇著強盜。把那強盜穿的什么衣服,什么樣子,一一地告訴了他。她又告訴他本是要到新街口去買些年貨,身邊有五塊現(xiàn)洋,都給搶走了。

      這剃頭匠本是她鄰村的人,知道她新近才做新娘子。她的婆婆欺負(fù)她外家沒人,過門不久便虐待她到不堪的地步。因為要過新年,才許她穿戴上那套做新娘時的衣帽,交給她五塊錢,叫她進城買東西。她把錢丟了,自然交不了差,所以剃頭匠便也仗著義氣,允許上前追盜去。他說: 你別著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說著,把擔(dān)放在女人身邊,飛跑著望北去了。

      剃頭匠走到剛才驢夫喪命的地方,看見地下躺著一個人。他俯著身子,搖一搖那尸體,驚惶地嚷著: 打死人了!鬧人命了! 他還是望前追,從田間的便道上趕上來一個巡警。郊外的巡警本來就很少見,這一次可碰巧了。巡警下了斜坡,看見地下死一個人,心里斷定是前頭跑著的那人干的事。他于是大聲喝著: 站住,往哪里跑呢,你?

      他驀然聽見有人在后面叫,回頭看是個巡警,就住了腳,巡警說: 你打死人,還望哪里跑?

       不是我打死的,我是追強盜的。

       你就是強盜,還追誰呀?得,跟我到派出所回話去。 巡警要把他帶走。他多方地分辯也不能教巡警相信他。

      他說: 南邊還有一個大嫂在樹底下等著呢,我是剃頭匠,我的擔(dān)子還撩在那里呢,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巡警不同他去追賊,反把他撾住,說: 你別廢話啦,你就是現(xiàn)行犯,我親眼看著,你還賴什么?跟我走吧。 他一定要把剃頭的帶走。剃頭匠便求他說, 難道我空手就能打死人嗎?您當(dāng)官明理,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兇手。我又不搶他的東西,我為什么打死他呀?

       哼,你空手?你不會把槍扔掉嗎?我知道你們有什么冤仇呢?反正你得到所里分會去。 巡警忽然看見離尸體不遠(yuǎn)處有一把浮現(xiàn)在雪上的小手槍,于是進前去,用法繩把它拴起來,回頭向那人說: 這不就是你的槍嗎?還有什么可說么? 他不容分訴,便把剃頭匠帶往西去。

      這搶東西的女人,騎在驢上飛跑著,不覺過了清華園三四里地。她想著后面一定會有人來迫,于是下了驢,使勁給它一鞭。空驢望北一直地跑,不一會就不見了,她抱著那卷贓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圍滿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里。在墳堆后面歇著,她慢慢地打開那件桃色的長袍,看看那寶藍(lán)色孔雀翎帽,心里想著若是給大妞兒穿上,必定是很時樣。她又拿起手鐲和戒指等物來看,雖是銀的,可是手工很好,決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象感觸到什么一樣,她盯著那銀鐲子,象是以前見過的花樣。那不是她的嫁妝嗎?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時陪嫁的東西,因為那鐲上有一個記號是她從前做下的。但是怎么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這個疑問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兒。那東西自來就放在家里,當(dāng)時隨丈夫出門的時候,婆婆不讓多帶東西,公公喜歡熱鬧,把大妞兒留在身邊。不到幾年兩位老親相繼去世。大妞兒由她的嬸嬸撫養(yǎng)著,總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著急。莫不是就搶了自己的大妞兒?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著若帶回家去,萬一就是她女兒的東西,那又多么難為情。她本是為女兒才做這事來,自不能教女兒知道這段事情。想來想去,不如送回原來搶她的地方。

      她又望南,緊緊地走。路上還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驢夫那里,她的心驚跳得很厲害,那時雪下得很大,幾乎把尸首掩沒了一半。她想萬一有人來,認(rèn)得她,又怎辦呢?想到這里,又要回頭望北走。躊躇了很久,至終把她那件男裝大氅和皮帽子脫下來一起扔掉,回復(fù)她本來的面目,帶著那些東西望南邁步。

      她原是要把東西放在樹下過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夠遇見原主回來,再假說是從地下?lián)炱饋淼?。不料她剛到樹下,就見那青年的婦人還躺在那里,身邊放著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頭擔(dān)子,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想著這個可給她一個機會去認(rèn)認(rèn)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兒。她不顧一切把東西放在一邊,進前幾步,去搖那女人。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幸而雪光映著,還可以辨別遠(yuǎn)近。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女人搖醒,想著莫不是凍僵了?她撿起羊皮給她蓋上。當(dāng)她的手摸到那女人的脖子的時候,觸著一樣?xùn)|西,拿起來看,原來是一把剃刀。這可了不得,怎么就抹了脖子啦!她抱著她的脖子也不顧得害怕,從雪光中看見那副清秀的臉龐,雖然認(rèn)不得,可有七八分象她初嫁時的模樣。她想起大妞兒的左腳有個駢趾,于是把那尸體的襪子除掉,試摸著看??刹皇?!她放聲哭起來, 兒呀 , 命呀 ,雜亂地喊著。人已死了,雖然夜里沒有行人,也怕人聽見她哭,不由得把聲音止住。

      東村稀落的爆竹斷續(xù)地響,把這除夕在凄涼的情境中送掉。無聲的銀雪還是飛滿天地,老不停止。

      第二天就是元旦,巡警領(lǐng)著檢察官從北來。他們驗過驢夫的尸,帶著那剃頭的來到樹下。巡警在昨晚上就沒把剃頭匠放出來,也沒來過這里,所以那女人用剃刀抹脖子的事情,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到樹底下,看見剃頭擔(dān)子還放在那里,已被雪埋了一二寸。那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摟著那剃頭匠所說被劫的新娘子。雪幾乎把她們埋沒了。巡警進前搖她們,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脖子上都有刀痕。在積雪底下搜出一把剃刀。新娘子的桃色長袍仍舊穿得好好地;寶藍(lán)色孔雀翎帽仍舊戴著;紅繡鞋仍舊穿著。在不遠(yuǎn)地方的雪堆里,撿出一頂破皮帽,一件灰色的破大氅。一班在場的人們都莫明其妙,面面看相,靜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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